秦九葉是等到唐慎言關門送走最後一批茶客之後,才尋了機會、帶着李樵從西側小門溜進了聽風堂的。
并非是她不想走大門,她隻是不想迎面撞上唐慎言。
聽風堂四面設門、四面透風,從前是處荒廢的小神廟。如今的襄梁已少有人信奉神明,小神廟裡供奉的神像掉了腦袋,半邊胳膊也早就不知去向,就隻剩下半截還算完整地盤坐在正殿裡,衣擺下依稀是一段蟒蛇的尾巴。
龍樞臨水,人們都在大江大澤裡讨生活,最不喜歡的動物就是蛇。是以這神廟雖然同郡守府衙一樣是石頭做得地基、堅固無比,卻一直無人願意接手打理,就連官府也不想在其中花上半塊銀子,久而久之便成了“三不管”地帶,倒是有不少江湖中人以那廟中石像為地标,常約在此處彙合或歇腳。
老唐當初也是看上了這一點,才押上了全部身家将這地界盤了下來、開了茶館。
這處石頭神廟四面有廳堂,正應了他要廣納四方消息的期望,正中還有處獨立帶天井的院子,風水上講叫“承天恩露”,可獲得一線天機。至于那神像,老唐覺得江湖人煞氣都重,鎮住半塊破石頭總不成問題。總之,都是些神神叨叨的說法。
可老唐千算萬算、就是沒有算過這裡的财運。
聽風堂也開張六七年了,一直半死不活地維持着生計,竟連多一塊瓦的錢都賺不出來,堂主唐慎言更是熬得苦大仇深,生生從一個不問柴米油鹽之事的書生,變成了個掉進錢眼裡的吝啬鬼。
秦九葉和唐慎言一樣窮,所以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對方心中所想了。
窮人之間也有情誼,但這點情誼有時候經不起現實的拷打。她先前在唐慎言那占了便宜,又将金寶塞來住了兩天,這便無異于一場友誼的酷刑。
“阿姊,我餓了。”
扭頭看看身旁同她一起縮在牆角的人,秦九葉狠心冷酷道。
“再忍忍。等天徹底黑了,我們就去找金寶。”
李樵沒說話,肚子一陣鳴響。
一陣飯香和辣油的味道混在熱騰騰的白氣中,從頭頂的小窗裡冒了出來,一個勁地往人鼻子裡鑽。
他們現下蹲着的地方好死不死就在這聽風堂的小廚房後面,眼下又是飯點,對于兩個從早上起就沒怎麼吃過東西的人來說,這才是真正的酷刑。
秦九葉一邊暗罵這唐慎言一個人住還吃得這麼有油水,一邊又在揣測這聽風堂是否實則日進鬥金、遠比看上去要風光得多。
正想着,頭頂的小窗被人“啪”地一聲推開,唐慎言半個腦袋探了出來。
“今夜晴好,月色明朗,正是好景之時!奈何總有宵小鬼祟出沒,煙熏火燎也不肯現身,在下隻得備上一鍋熱油來做場法事,若有傷及無辜之處,還請各位多多包涵!”
對方話音落地,便聽一陣哔啵作響的熱油沸騰之聲在窗口響起,下一刻,兩道黑影一前一後自窗根底下竄出,驚魂未定地立在院中。
“你這心思歹毒又敗家的僞君子!菜油市價都多少錢了,你竟舍得燒來做法事?!”
秦九葉方才怒斥完畢,便見那“罪魁禍首”抱着小缽立在窗口,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而她方才聽到的聲響,不過是豆子落缽的聲音。
“原來是秦掌櫃。不知秦掌櫃今日打算喝幾壺茶、偷幾顆棗子、又框我多少銀子啊?”
見危機已經解除,秦九葉當下放松下來,拉着身後的少年匆匆行了個禮。
“唐兄說笑了。這不是我果然居又添新人了,想着第一時間帶他來聽風堂長長見識……”
豆缽應聲撂在竈台上,唐慎言一手叉腰、一手怒指院中兩人道。
“我尋思你先前坑我那點消息費我便不和你計較了,你那嘴饞的夥計賴在我這兩天,你好歹要給點食宿錢吧?你不提此事也就算了,如今又帶一個來是什麼意思?你果然居到底是個藥堂,還是處災民窟,要飯都要到我這來了!”
唐慎言雖說死闆書卷氣了些,但到底也是坐堂說過幾年書的,這話若是随便讓哪個藥堂老闆聽見了,估計當場都要一臉羞臊、下不來台。
可偏偏他面對的人是秦九葉。
果然居的秦掌櫃善用無恥武裝尊嚴,渾身上下就臉上的皮最厚。那夜李樵若是啃她的臉,肯定都能把牙崩了。
此刻面對唐慎言的一番羞辱,她也隻是掏了掏耳朵,一邊腆着臉将散在窗戶跟前的幾顆豆子撿起來,一邊搓着手建議道。
“憑咱這交情,總是錢不錢的多沒意思。不如改日我進趟山再給你采些野茶來如何?你混在好貨裡,那些粗人也嘗不出來……”
“你當我同你一般黑心?!若是讓哪個常客喝出來了,我這聽風堂豈還能有立足之地?何況、何況現在都什麼時令了?洗竹山裡那幾株野茶老得連驢都不願意啃,你還有臉采來敷衍我?!”
洗竹山總共便那麼幾株野茶樹,這幾年被果然居和聽風堂兩家輪番薅着葉子,瞧着是越來越秃。
不過是兩隻鐵公雞在互啄,這唐慎言竟還啄出優越感來了。
秦九葉努力壓下心中火氣、默念忍字訣,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那要不這樣,我那夥計跟我做事有些年頭了,幹活還算利落,為人也敦厚得很,我将他贈與你做工三日如何?保證任勞任怨、一人可頂三人。”
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抵便是如此。唐慎言自認修習“摳門大法”已有所成,可在這瘦小女子面前還是能給氣出一口血來。
“他賴在我這兩天也就罷了,你還想讓他再賴三天?!”
秦九葉越戰越勇,根本不肯輕易放過對方,故作痛快道。
“莫生氣啊氣大傷身!大不了不用他了,換我這個掌櫃親自給你做工!我給你做工三日,你就不要再啰啰嗦嗦了。”
唐慎言徹底敗下陣來。他怕自己要是再不同意,對方能在他這院子裡就地将“無恥”二字著成一車書。
“三日、就三日!多一日我便禀了官府說你私闖民宅,賴着不走,還企圖蹭吃蹭喝、威脅我性命!”
三日,雖說不長但也夠了。這些天她得将這一屁股事弄明白了,然後趕緊回果然居。城裡什麼都貴,她也不想在這耗着。
秦九葉将手裡的豆子熱情放到對方手中,語重心長地拍了拍。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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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斜,最後一輛牛車晃晃悠悠駛進六裡坉的街口。
這裡是南城中有名的“聚寶坑”,窮人家孩子的歡樂場。
十個城南坊間出身的孩子,七八個都知道六裡坉的那個大坑,若得了閑便是跑上一個時辰也要來這裡蹲着守着,隻因這裡乃是城中富貴人家傾倒垃圾的地方,而對于那些有錢人來說已是垃圾的廢棄之物,對六裡坉的人來說可都是寶貝。
除了那些半大孩子,平日裡也常有些乞丐流民聚集在此,等着那些馬車上丢下來一隻隻破爛袋子後,便像嗅到剩飯剩菜的野犬一樣一擁而上撕開袋子,看能在其中翻找到什麼。
有時是一些舊衣物、有時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盆缽匙勺、有時是一些生了蟲的米面谷子。這些東西折舊送去市場有時也賣不上幾個錢,不如丢在此處來得省心,有些富人家甚至将此舉當做行善,每月都會來上幾趟。時間久了,這六裡坉的人都認得出城裡有錢人家的馬車,隻要有車駛過街口,便一個個抻長了脖子去看。
隻是今日,每一個蹲守六裡坉的人都縮在角落,任憑那沾了黑灰的麻袋堆成了山,也無人敢上前翻弄一二。
隻因如今那大坑的中央站着個長刀在手的女子,一隻麻袋被抛下,她便淩空揮出一斬,那麻袋落地時便似一隻漏餡的包子散作一地。
牛車上最後一隻麻袋也被扔入坑中,卸貨的大漢拍拍手、擡頭望見那坑底另外一人時,整個人明顯一愣。
那是個錦衣華服的年輕少爺,渾身上下的穿着很是講究。他是個粗人,雖壓根不識貨,單瞧着那些光鮮的顔色也能看得出,那同他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這樣的人,待在這裡做什麼?是哪家的公子少爺喝醉了在此發酒瘋嗎?還是官府也瞧上這片地了,派人來勘察一二?
卸貨的大漢一時看傻了,而周圍縮在角落裡觀望的那些人也都是同樣的目光。
隻那當事人似乎根本察覺不到那些目光一般,自顧自地撩着衣擺、挽着袖子,在那些髒兮兮的破麻袋間穿梭翻弄着。
偌大的垃圾坑中,有什麼光滑的東西閃了閃光,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半大孩子流着鼻涕從角落裡走出來,直奔那坑底而去。
他眼神專注,壓根聽不見身後哥哥焦急的呼喊,一雙短腿倒得飛快,直到走近前後、彎腰将那反光的東西拾了起來。
那是半隻天青色的瓶子,瓷質細膩,瓶身已碎裂,隻剩半個瓶底子。
他還沒來得及再看兩眼,便覺手中一空,東西已落入那錦衣少爺手中。
小孩子最看不得别人搶自己的寶貝,當下嘴一癟、眼一紅,扯着嗓子便哭喊起來。
“壞人!壞蛋!搶我東西……”
他那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哥哥此時已趕了過來,一把将他拉到身後,眼神警惕中透出兇狠,聲音雖有些顫抖,但還是對那有錢人尖聲道。
“你是坐着馬車來的,竟然還要同我們搶東西,連小孩子都不放過,難道不怕半夜被鬼找上門去?!”
那錦衣少爺站直了腰,臉上神情有些錯愕,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上半句話,冷不丁一道紅色身影已站到了他身前。
紅衣女子雖然手提長刀、看起來很是吓人的樣子,但終究隻是隔在中間,自始至終沒有擡起過握刀的手。
兩方就這麼對峙着,半晌,一隻捏着琉璃寶珠的手從她身後繞了出來,徑直遞到那孩子眼前。
小孩吸了吸鼻涕,望着那顆亮閃閃的琉璃珠移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