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郡守府衙正門出來右行百步之後,便能瞧見一條細細長長的羊腸小巷自兩坊間穿過,這裡通着蓮花碼頭和一處鬧市,卻因為太過狹窄曲折,就算是白日也沒什麼人走動。
小巷溝渠裡散發着傾倒過隔夜馬桶後的刺鼻味道,兩邊住戶晾曬的粗布褥單遮住了小道的一半,又混了些皂角的味道進來,熏得人頭暈腦脹。
秦九葉默不作聲地拐進巷子,走了數十步、拐了幾個彎,這才突然停下來。
她前後張望一番,再顧不上旁的,連忙上手扯開身後那少年的衣襟,前後左右地翻看他的肩膀。
“你還覺得我們的處境不夠糟糕?方才又何必當面頂他那一句!督護八成是察覺到什麼了才會當着所有人的面試探你。現下如何了?你那傷處是不是……”
秦九葉的聲音戛然而止。
李樵那露出的半邊肩膀上細膩光滑、不僅沒有皮開肉綻,就連傷口愈合後的痕迹都瞧不見。
秦九葉揉了揉眼睛。
若她今天早上沒有親自确認過,此刻說不定會認為是自己昨夜恍惚了,記錯了很多事。但她分明今早才瞧見過那些傷處,縱使見識過不少身強體健的修武之人,但她還從未見過什麼傷口能在數個時辰之内便愈合如初的。
“你、你的傷呢?”
少年一手撐着傘,一手安靜地拉回衣襟,簡短開口道。
“今早光線太暗,你看錯了。”
“看錯了?!”秦九葉一臉不可思議,似乎頭一次聽見如此荒謬的說法,“要不要我們現下便回果然居翻翻竈膛看一看你換下的衣裳?”
李樵想了想,繼續不要臉道。
“那不是我的血。”
秦九葉退後幾步離開對方傘下那小片陰影、惡狠狠道。
“你若不說實話,我今早說過的話便不算數了。之後我走我的陽關道,你走你的獨木橋,也不要再費這許多勁了。”
對方終于動搖,可話裡話外仍沒什麼要坦白的意思。
“阿姊生氣了嗎?可現下要同我劃清界限可能已經晚了。方才督護和樊大人都已經知曉你我的關系了,就算我離開,隻怕更會引人猜疑。”他說到這故意頓了頓,又将聲音放輕柔道,“不過你放心,我定是不會扔下你不管的。畢竟你和你阿翁如今不也牽扯其中了嗎?”
那是我阿翁,又不是你阿翁。
何況昨夜的事,若沒有他牽扯其中,她要顧慮的事遠沒有這麼麻煩。
秦九葉氣極反笑。
“所以你今天之所以回來,就是打着算盤要在督護面前露一面對嗎?”
少年搖搖頭,權當聽不見她語氣中的嘲諷。
“我見你一直不回來,便不放心過來看看。”
論臉皮之厚,秦九葉自問難尋對手,如今卻讓她遇見了。
她抱臂而立,換了個語氣。
“這裡人多眼雜,你若是聰明些,便不該來的。”
“不是阿姊說過的麼?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秦九葉頓住,徹底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她是說過這話。但這話是要“沆瀣一氣”的意思,卻不是“同舟共濟”的意思。
危難之時互相遮掩是因為他們彼此都有些短處抓在對方手中,可不是為了什麼偉大情誼、更不是為了共謀未來。
她可不想她的未來中還要處處帶着他。
她深吸一口氣,正要将這話說明白,可不料對方卻先發制人、反将她一句。
“阿姊既然已經決定和我一條繩了,便不該再去招惹那不知變通、逢人亂咬的督護。”
秦九葉愣了片刻才意識到對方的意思,想起方才自己情急之下“配合查案”的那一番話,不由自主地開口解釋道。
“我那隻是權宜之計,方才那情形你也瞧見,我若不說些什麼,他怎會輕易放過你?總不能他說什麼我都一口回絕,那豈非又落下話柄,讓他之後都有理由找我們麻煩?”
李樵皺起眉。
“可是你若答應了他,日後豈非都要同他見面?”
“見就見吧,也是沒有辦法。畢竟他們還扣了阿翁,若是我躲着不見他,到時候又要懷疑我們有些什麼陰謀。而且眼下阿翁還關在府衙,我不能坐着等死。若是能搭上查案的事,說不定還能使上些力氣。”
少年眉頭一松,嘴角卻勾起一絲嘲諷之意。
“他才走馬上任多久,便弄出宵禁這樣的規矩來,擎羊集抓了不少人,聽聞也是從未有過的。這樣的手段豈是個能任人擺布拿捏的?隻怕私下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阿姊不要将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秦九葉有些納悶地看着對方,隻覺得眼前的人似乎扭了哪根筋、非要在眼下這件事上和她對着唱。
“我若是有旁的選擇自然不想蹚這渾水,可我一沒銀子去贖人,二沒權勢去保人,三沒武力去劫人,你讓我用嘴去救人嗎?再者說,他好歹頂着那“斷玉君”的名号、又是青重山書院出身,就算隻是做個面子功夫,難道不比那樊大人強上許多?”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方提到“書院”二字,對方臉上的神情一瞬間便冷了下來。
“書院又如何?阿姊難道不知道嗎?那裡出來的人早晚都是朝廷的走狗。狗就算看起來再彬彬有禮、與人為善,隻要當主子的一聲令下,還是會撲上去将你撕成碎片的。這樣的人,就算手中沒有刀劍,也是要盡量遠離的。”
他說這一切的時候,眼睛自始至終盯着遠處,她便看不清那眼裡的情緒。
秦九葉頓了頓,才慢慢開口道。
“你好像對青重山書院的印象很差啊。“
難道江湖中人都是如此?對攪弄風雲、玩弄權術的高位者既痛恨又畏懼?
撐傘的少年抖了抖傘面上的雨水,掉落的水珠沾濕了他半邊肩膀,他的神色又恢複如常了。
“談不上印象差。隻是這世道對窮人向來殘酷,咱們需得時刻小心些。這點道理,阿姊想必比我要懂得多。”
這番話有些刻意模糊界限的感覺,但顯然對方并不想再聊這件事了。
臉上一涼,是雨水濺落出來的感覺。秦九葉突然意識到什麼,擡頭看了看頭頂的傘。
“你為何就帶了一把傘出來?”
李樵頓了頓,随即如實道。
“是帶了兩把的,但方才等你的時候借了一把給别人。”
眼前閃過方才在府衙時、蘇沐禾手中那把有些眼熟的舊傘,秦九葉瞬間便肯定了心中所想。
“你借傘給蘇沐禾?”
這回撐傘的少年沒說話,他隻将傘向女子的方向斜了斜,無聲示意對方:一把傘也是夠用的。
秦九葉莫名有些不滿,但又分不清這不滿中更多的情緒。
“這傘是果然居的傘,你說給就給了,當我這個東家不存在麼?”
“阿姊從我工錢裡扣便是了。”
對方答得理所當然,她竟也不好再追究什麼。
想了想,她将壓在心頭許久的疑問抛了出來。
“今早我同你說的事還沒說完,你現下要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你這身體又是怎麼回事?那康仁壽的事究竟同你有沒有關系?”
康仁壽的失蹤同你有關嗎?還有先前這城中發生的血案是否也同你有關?你是因為行兇時被發現了所以才逃回果然居的?你是當真在尋仇還是個賊喊捉賊的殺人魔頭呢?
秦九葉說罷便死死盯着對方。她既擔心對方再次欺騙于她,又害怕他真的點點頭将一些可怕之事和盤托出。
少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心中權衡了一陣才開口道。
“昨夜确實有些兇險,我并非有意要搪塞你,隻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康仁壽的事與我無關,阿姊可信我?”
秦九葉看着眼前人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莫名覺得這樣一張臉瞧着倒是比平日裡那乖順甜美的樣子順眼得多。
從生死利益的角度來看,若康仁壽的事當真同他有關,今早那樊統手下差官來尋人時,他便可趁機離開,實在無須自己尋到府衙、送上門來。
想了想,她咬牙點點頭。
“虱子多了不怕咬,就再信你一回。你說有兇險、卻搞不明白,總還記得是在何處出的事、對方又是何人吧?”
“阿姊可還記得寶蜃樓?”
秦九葉愣住,随即反應過來什麼,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昨日你去了寶蜃樓?可擎羊集已經結束了,寶蜃樓也早就關了,再開也要明年……”
“它沒開不代表就消失了。”李樵的聲音低低的,像是自他腳下的影子裡發出來的一般,“阿姊難道不好奇嗎?那樓裡都是些什麼人在背後運作這一切、那日樓中的一切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秦九葉一時沉默。
她光顧寶蜃樓也有些年頭了,但從未想過要去探究這背後的主使者,原因很簡單:她隻是個微末之人,人生的大成便是賺些小錢養家、能夠擁有一方立身之所,多了的她從來不去想,也自知沒有那個能力去招惹。
許久,少年見她始終一言不發,再次開口道。
“阿姊若是不信,我現在便帶你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