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想起以後的事,心中有些煩悶罷了。”
秦九葉長舒一口氣,摸了摸脖子上還未好利落的傷口,心道自己需得未雨綢缪、居安思危,當下冠冕堂皇道。
“我這人,不喜歡欠人人情。看在這口馍的份上,今日便先替你診上一診,看看那樓裡的什麼狗屁公子是否隻是喂了你些糖水來騙你賣命。”
說罷,她不由分說地用那隻方才抓過馍、還帶着餅屑的手抓過他的左手,熟練撸起他的袖口,将手指搭在他的脈門處。
“你現下這脈相倒是沉穩有力,換個經驗少些的怕是連先前中毒的迹象都診不出。不過這脈相有時也會随病症起伏而發生變化,不發病時瞧着一切都好,隻有發病才能看出端倪。你若是昨晚那副尊容,我得叫上金寶一起上陣才能給你診上一診。你要是不想幾個月後毒發成個廢人,便要想着時時刻刻克制一下自己。若再把金寶吓跑了,我也管不了你,你就自生自滅去吧……”
女子半閉着眼碎碎叨叨地說着,那兩根柔軟的手指就這麼時輕時重地壓在他脈門處。
她手上的皮膚有些粗糙,那是常年抓拿藥材、淘洗藥汁留下的痕迹,但隻有診脈的兩根手指細膩柔軟。她是下了功夫保養過的,說是問診的時候,就依仗這兩根手指頭了,若是生了繭子、或是脫皮,那便不能準确感受到脈相深處的細微波動了。
或許當初将他從清平道救回到他醒來之前,她已經用那兩根手指無數次摸過他的脈相了。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自習刀以來,他還從未讓人摸過自己的左手、更不要說診脈了。
握刀的那隻手,誰也不能靠近。
這是師父教過他的道理。這話若是旁人叮囑的,他怕是隻會付之一哂。
但師父隻有一隻手,他便覺得師父說的話一定很有道理,一直将這話奉為準則。
可過去兩個多月中,他卻無數次打破了這個準則。
眼前女子還在不知死活地捏着他的手按來按去,少年默不作聲,死死盯着她的臉瞧。
他想從那張枯黃瘦弱的臉上看出一些破綻來,以便能給他一個抽回手、拔出刀的理由。
可他看了許久,那張臉上除了方才吃餅留下的一點餅渣,再沒什麼其他東西了。
許久,秦九葉摸夠了,終于睜開眼,随即便發現少年正死死盯着她瞧。那眼神直勾勾的,令她頓時有些不自在和心虛。
聽聞江湖客都是有些桀骜不馴的,對身手高于自己的便很是崇敬,對不如自己的便要拿些架子。論打打殺殺她當然是不如他的,雖說這些日子她總用長輩兼掌櫃的身份壓着他,但自從發生了昨夜的事,他們之間這種上下級關系便變得岌岌可危起來。
狼拴久了也不會變成狗。
鍊子斷開的那天,就是狼吃掉主人的那天。
秦九葉打了個哆嗦,卻見對方慢慢擡起右手,向她靠了過來。
她拼死忍住才沒有躲開,還強自鎮定地皺了皺眉問道。
“這是做什麼?”
少年帶繭的手指停在她的嘴角,聲音中透出些許猶豫。
“這裡……”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唐慎言的聲音便隔空響起,震驚中透着憤怒。
“你、你們!”
秦九葉倉皇回頭,隻見唐慎言不知何時已站在挾廊下,正臉色難看地瞪着自己,而她不知為何竟有一種被人當場“捉奸”的荒謬感,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麼,對方已經翹着兩根手指逼近前來。
“你們哪來的馍?!我說你怎地這般痛快地離了桌,卻原來早就找好了内應、在此為你暗度陳倉!”
石階上的兩人都有一瞬間的沉默。
這是何等銳利的眼神?隔着幾十步遠還能一眼看到她嘴角的餅渣。
他還做什麼聽風堂堂主?還是九臯城郊駐守瞭望塔的那份差事更适合他。
秦九葉一抹嘴,露出一個體面中透着些許無賴的笑來,不等對方靠近、起身撒腿就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聽風堂四方通達,隻要前面跑的那人不停地兜着圈,後面那人便得一直追下去。
主人的怒罵聲夾雜着客人斷斷續續的笑聲在四周環繞、久久不停歇,少年卻仍在原地坐着。
他低頭看着自己露出的半截手腕有些發呆,半晌揪了一片身旁的草葉,默不作聲地擦去手腕上的餅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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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神像沒有頭,卻好似仍在黑暗中注視着在塵世中浮沉的人們。
那是一種無形的、空洞的視線。閉着眼時它便從虛無中來,睜開眼時它又消失在虛無中。
破落的正殿内,金寶的呼噜聲在四壁間回蕩,連綿不絕、時高時低。
唐慎言就趴在自己那張瘸了腿的矮榻上磨着牙。他不放心那幾個不速之客,硬是要同他們擠在一處屋檐下。
靠近門口的破屏風後,秦九葉将自己裹在一張舊毯子裡,整個腦袋都蒙住,隻有輕淺的呼吸聲斷斷續續地傳來。
這樣漫長的夜晚,就連神明也覺得乏味。
打着呼噜的金寶翻了個身,将自己的一條腿搭在一旁的少年身上。
一道寒光在黑暗中乍起,影子在那石像露出的半截蛇尾上劃過,說不出的危險和肅殺。
許是在睡夢中察覺到什麼,唐慎言的磨牙聲戛然而止,短暫的停頓過後,又傳來一陣悠長的屁聲。
身心都舒坦了不少,矮塌上的人一卷被子、又進入新一輪的熟睡。若有若無的氣味在殿内散開來,秦九葉縮在毯子裡依舊穩如老狗,司徒金寶卻鼻尖聳動,随即皺着眉又翻個身,終于将那條腿收了回來。
伴随着刀劍入鞘的聲音,那石像上那道狹長的影子也消失了。
夜似乎回歸了真正的甯靜。
然而下一刻,一陣蛙鳴在窗外響起。
夏夜雨後的九臯城,幾聲蛙鳴再正常不過。可如今,那聲音似乎在黑夜的襯托下變得尖銳而扭曲起來,就連隔着門闆和石牆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單調的鳴叫聲漸漸嘈雜,像是從一隻蛙變成了十隻蛙、百隻蛙、上千隻蛙。
除了鳴叫聲,似乎就連那些帶着粘液的皮膚互相擠壓、黃綠色的腮部鼓起又癟下的聲響,都能聽得那樣真切。
水泡膨脹開來又破碎,堆積成白色的泡沫浮在一潭死水中,一雙雙呆滞的橫瞳破開泡沫鑽出水面來,震動着身體不斷鳴叫着、鳴叫着……
李樵在黑暗中猛地坐起身來。
沉重地喘息聲從他的胸腔深處傳來,像溺水者嗆在嗓子眼的呼救聲。
是因為那公子琰給他服下的東西嗎?還是因為明明沒到日子,他卻提前服下了晴風散……
雙手死死抱住腦袋,他飛快回想着這些日子在他身上發生的變化。
或許他不該那日情急之下服下那瓶搶來的晴風散。但若非如此,他可能無法帶傷殺出重圍、維持神志清醒到逃出城門的一刻。
司徒金寶的呼噜聲仍然震天響,他卻仍能聽到那些蛙鳴聲。
那聲音仿佛不是從窗外傳來,而是來自他的腦袋深處。
他找不到、也趕不走那些聲音,除非他抽出刀來,将自己的腦袋劈作兩半……
許久,他将狠狠插入頭發中的十指緩緩放下,悄無聲息地站起身來。
他沒有穿外衣,就裹着黑暗當做衣裳,佝偻着身子、一步步走出了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