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秋遲緩緩站起身來。
今夜入席後行酒之人不斷,他起身避席過很多次,但秦九葉覺得,這一次似乎有哪裡不太一樣。那張臉仍帶着笑,但那雙眼睛中的情緒卻與笑沒什麼關系。
兩廂見過禮,那蘇凜似乎并未留意旁人,立在後方的秦九葉這才略松一口氣,便聽許秋遲率先開口道。
“見過蘇伯父,老夫人八十壽誕,晚輩特來恭賀。壽禮已差人送到府上,不知伯父可還歡喜?”
他自稱晚輩、又一口一個伯父地喚着,瞧着倒是比那冷言冷語、不通人情的準佳婿要親近不少。
蘇凜臉上仍挂着笑,眼神卻有些掩飾不住的得意。
蘇家近來風頭正勁,今夜祝壽者衆多,就連賀禮也擺滿了一祠堂。而那堆成山的賀禮中、又唯獨那邱府二少爺帶來的東西最惹眼,是一對雙生北地血芝。
他是做這行生意的,那血芝打眼一瞧也有至少百十來年,就是單獨一個放在藥行中也是有價無市的寶貝,何況竟有一對?那纨绔舍得當成壽禮送來,若不是真的有眼無珠不識貨,便是以此示好錯不了了。
看來那傳聞果真是空穴來風、有些緣由的。邱家如今已是黃昏之景、江河日下,沒了當年風光不說,最後一點架子也要端不住了,竟連他母親的壽宴都要親自送上重禮巴結一番,不是急着結親又是什麼?要知道放在從前,那邱家家主邱偃對這些結交攀附的酒席連瞧都不會瞧上一眼的。
心中一番尋思過後,蘇凜面上依舊一副恭敬客氣的模樣,當下便回禮道。
“二少爺果真大手筆,家母見了定會歡喜。莫說是家母,就連我那外室見了都生出了些貪念,非說此等靈藥,或許可助我蘇家再添貴子,又拉了阿母從旁助陣,直接搬去自己那院裡了。我這隻要一想到日後如何同她開口讨要,便很是頭疼呢。”
你送重禮上門,我卻未放在眼裡。
蘇凜這一番話的言外之意已十分明顯。而他說罷便有些意味不明地笑起來,他身後跟着的那三五賓客也跟着笑起來。一時間,一衆中年男子的笑聲此起彼伏,要多詭異便有多詭異。
秦九葉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莫名立了起來,不由得偷看身旁另外兩人的反應。卻見李樵面色平靜得幾乎可以稱得上麻木二字,似乎對這般場景早已見怪不怪。而那方才逐起客來毫不手軟的柳裁梧,此刻也表現得分外冷淡,好像已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觀這一局了。至于許秋遲本人,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樣,仿佛全然聽不懂那蘇凜的弦外之音似的。
正主都不在意,左右兩尊“護法”也都不吭聲,秦九葉隻得強忍着跳起來逃走的沖動,繼續低着頭倒酒,直快要将那桌上剩下的杯盞全部倒滿。
片刻過後,那蘇凜終于止住了笑聲,話音一轉故作關切地問道。
“話說都尉大人近日可好?回想起來,似乎已有好陣子沒見過他了,就連除夕點燈時也未見出席。莫不是……”
除夕夜城樓上點燃長明燈是九臯的傳統。
相傳此舉是鎮水都尉邱偃為紀念當初黑月軍在居巢一戰以少勝多、殺敵無數而設下的。孤燈長明是一種警示,燈火點燃過後全城百姓會效仿将軍守燈過夜,提醒如今在這城中安居生活的人們莫要忘了曾經的烽煙戰火,需得時刻居安思危。
隻是多年過去,如今的九臯除夕夜隻剩下了熱鬧歡慶,似乎隻要逢年夜能望見那高聳城樓上的将軍,今年便又是風調雨順的一年。隻是歲歲年年過去,城樓上的将軍早已解甲、生出白發,而九臯中人守燈的樂子也早已不是原本那一樁。
官場中誰人不知,邱家與黑月軍之間的淵源,現下這蘇凜特意挑此事說起,話又說得留幾分,聽了之後難免讓人有些猜想。此時對方若是急着打斷,便會坐實那些猜想。
可眼前那素來以風流不羁、口無遮攔聞名的二少爺,此刻卻不知是怎麼了、愣是不開口,就隻殷切地望着他。
空氣就這麼靜了片刻,蘇凜莫名便開始有些尴尬。他三番兩次挑弄試探,對方卻不接招,他的話頭已撂在了地上最後得自己彎腰拾起。
“蘇某也是關心則亂啊。酒後之言,二少爺不要放在心上。”
許秋遲這才點點頭,一副全然不察對方那幾番心思的樣子,眨巴着眼睛誠懇地說道。
“蘇伯父言重了。家父前些年便同那些雲遊方士走得近了些,最近更是愛上了觀魚垂釣,附近山野裡的溪流河溝都讓他走遍了,說是要修身養性、驅驅濁氣,不想被這塵世與俗人擾了清靜,連我這個做兒子的都見不上面呢。”
此話一出,四周又是一陣靜默。
隻是這靜默不同于方才,所有人的眼色都在亂飛,互相揣度着這邱家二少爺在這暗嘲的究竟是哪個俗人呢?末了又都覺得對方不過繡花枕頭一隻,或許本沒那個意思,就隻是不會說話而已。
可這其中唯獨蘇凜不這麼想。
他自青年起扛起家業,從商已有數十年,如今已半隻腳踏進官場。這官場上的規矩他已摸到些門道,總而言之就是要時刻表明立場。要麼歸附、要麼避走,想要獨善其身便是挑了那最艱難的一條道。
如今他本是當對方有意示好,于是便仗着長輩的身份說了些不痛不癢的玩笑話,可對方一開口便駁了他的面子,實在太不知深淺了。要知曉他可并不是什麼外人,而是這邱家未來親家。對方一個次子晚輩,竟當着所有人的面給他難堪,他心中不快再難隐藏,當下便開口道。
“原來如此。邱大人心思全放在這些事上,對旁的事隻怕确實也沒時間過問了。這九臯城能有今日,都尉的功勞不可磨滅。隻是聽聞近些日子那沣河下遊又鬧了匪,隻怕過不了多久這龍樞也不是處處都安甯了。在下一介布衣又偏居一隅,前朝和兵戈之事了解不多,隻能幹着急。不知親家公作何想……”
然而他這“難題”還沒出完,對方卻慢悠悠開口将他的話打斷了。
“伯父何必妄自菲薄?聽聞當年居巢一戰,洹河兩岸兵民死傷皆是慘重,百裡之内糧米緊缺,更莫要提傷藥供給。唯伯父一家藥行有這先見之明,提前三月便囤了不少草藥傷藥,待得戰局穩定過後便入駐後方,蘇家也因戰後參與治疫有功才得今日輝煌。伯父乃是個中能手,該稱半個軍師才是。怎地如今還羞于談及此事了呢?”
許秋遲這一番話說完,在場所有人便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
衆人心知肚明:蘇家如今勢頭正好,都是因為家底殷厚、又攀上高枝,談起蘇凜都說他當初管家不過數年便力挽狂瀾、發家緻富,是把經商的好手。可說到底沒幾個人知道那“力挽狂瀾”究竟是怎麼個“挽”法、蘇家的第一桶金究竟是怎麼來的。眼下聽這邱家二少爺一番言論才知此事為何無人議論,隻因居巢那一戰乃是一筆爛賬,戰後先帝親下密令封口,至此無人再敢妄議。而這蘇凜當初能夠發家,說到底原來是吃了那戰時的血馍馍、啃得是受難者的骨頭。
好好一個壽宴,不過酒席間你來我往地推拉幾句,誰也沒想到會說着說着、聊到了這刀光血影的話題上,方才還有些微醺熱鬧的氣氛突然便冷了下來,就連蘇凜本人也抿緊了嘴。
這許秋遲今日以賀壽為名前來做客究竟為何?總不會就為了當着其餘人的面揭他的老底吧?
他可以在很多事情上和稀泥、打官腔,唯獨這件事上噤若寒蟬,隻因那背後之人他開罪不起。而這許秋遲提起此事的用心似乎也正是如此。
隻是居巢一戰邱偃亦是主将,其中糾纏又怎會少于蘇家?對方如今非要提起這茬事,簡直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
這邱家二少爺哪裡隻是不羁荒唐?分明是腦袋有些問題,發起瘋來連自己都咬。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一人小心翼翼地打破了這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