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樵自始至終都神色如常,看不出什麼。而他對面,許秋遲又恢複了那副看熱鬧的樣子,連動作都沒變過。
秦九葉收回眼神,淺哼了一聲,反客為主地說道。
“不就是方外觀的事?當初那消息還是你透給我的,害得我夜裡冒雨進山,險些着了道呢。”
這回李樵的筷子終于停了停,就連唐慎言也少見地打了個磕巴,半晌才厚着臉皮說道。
“這江湖消息,大抵都是千變萬化、不能盡信的,我也隻是将聽到的散了出去,信不信由你。要怪就怪你經驗尚淺,還需再曆練幾年。”
一旁的金寶沒留意到這兩人微妙的反應,注意力還在方才那沒頭沒尾的話頭上。
“所以,元漱清到底怎麼了?”
好不容易有人捧場,唐慎言瞬間闆正了神色,壓低嗓子繼續說道。
“你們可知那元漱清慘死、門徒被滅,為何遲遲也無人複仇或四處走動讨說法嗎?”
無人複仇?無人走動?
李樵眼前閃過那日在寶蜃樓的元岐和他身旁跟着的一衆方外觀殘部,而另一邊的秦九葉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為寶箱之事下了狠手的白鬼傘滕狐。
然而想歸想,兩人自然是誰也沒吭聲,頭發絲也沒動一下。
眼看這話題無人接茬,那杜老狗卻又湊了過來。
“先前不是說那什麼觀此劫過後元氣大傷?想必也是在提防其他門派趁火打劫,自顧尚且不暇,又如何追兇?”
唐慎言輕啜一口陳茶,慢慢悠悠說道。
“話雖如此,但以往這種事發生過後,就算天下第一莊沒有出手,這湊熱鬧的正義之士也是少不了的。如今兩個多月過去還無人提起此事,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秦九葉輕哼一聲。
“我勸你有話直說。便是兜個再大的圈子,在坐的幾位又不會多付你茶水錢。”
此話說得有理,但唐慎言顯然已習慣了坐堂賣關子那一套,愣是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有人傳,說是那劫了清平道的人,是江湖中已消失多年的青刀呢。”
他話音落地,許久無人回應。
半晌過後,隻有司徒金寶疑惑擡起頭來。
“啥是青刀?”
秦三友見狀也跟着哼哼兩聲。
“青刀?我還紅刀、綠刀、烏漆墨黑刀呢!”
衆人聞言面上都有些繃不住,秦九葉也不由得笑出聲來,下一刻餘光瞥見那沉默的少年,笑又是一頓。
那晚清平道上大開殺戒之人究竟是誰,或許隻有李樵知曉。但他若不願說起,便沒人能夠知道了。罷了,她隻當他是自尊受挫,不提便不提了吧。
那廂唐慎言似乎面上有些挂不住,又急急追上幾句。
“這青刀當年可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傳說啊!都說其人功法深不可測又行蹤詭谲,江湖中鮮有人親眼得見,這次重現江湖,誰知是人是鬼?且那青刀使得是左手刀,于這武林衆多刀客而言都算是個異類,這便又多了一層不詳的色彩。總之……”
秦三友不客氣地打斷道。
“左手刀有什麼稀奇?東城市集那賣肉賣魚的薛老頭使得還是左手刀呢。”
唐慎言遇上老秦這粗人,那張鐵嘴突然便有些不好使了,愣是支吾了半天,最後掃視全場為自己找補道。
“怎就不算稀奇?你瞧,我們在場這麼多人,就李小哥一人是左撇子,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此話一出,桌前又是一陣詭異的安靜。
秦九葉又瞥一眼那坐在角落裡的少年,他左手正将筷子放下,頭依舊低垂着。
他對面,錦衣少爺似乎突然又精神了起來,饒有興趣地開口調侃道。
“難怪你同金寶二人坐在桌前吃飯,筷子總是打架,先前都沒想到這一層,還以為你們是在故意鬥氣。不過你既是秦掌櫃的阿弟,可不要讓她為難才好。”
唐慎言聽聞兩眼放光,嘴皮子越發收不住了。
“二少爺這就有所不知了。若論資排輩,金寶才是先來者。這李小哥嘛其實是……”
尋常人是喝酒話多,這老唐卻是飲茶話多。此時若是再沒有個人制止他,他能将這些天憋在肚子裡的話一晚上全倒出來。
秦九葉猛地站起身來,不由分說地将那吃飽喝足的纨绔拉了起來。
“今日天色不早了,二少爺頂着宵禁與我等在這東拉西扯實在不劃算,還是先回去吧。”
許秋遲叉腰看着她,嘴角還沾着一點褐色的醬汁。
“我若不回,你待如何?”
秦九葉瞥他一眼,随即低頭撣了撣袖子。
“不如何。無非就是去喊你那房頂上守夜的紅衣美人下來,同我們這群碎嘴之人坐在一起聊上一壺茶的時間,好好見識一下二少爺這無賴的嘴臉。”
許秋遲愣住,半晌大笑着向外走去。
“我倒是有意将秦掌櫃引為茶桌上的知己,不知秦掌櫃下次可還願意讓我進門?”
讓你進門?回頭她得把所有狗洞都好好堵上。
好不容易将人連推帶拉地塞進了馬車,秦九葉趴在牆頭上瘋狂擺着手。
“現下沒人,快走快走。”
那許秋遲本已經半截進了車廂的身子又不動了,半晌扭過頭來磨磨蹭蹭地說道。
“那康仁壽的事就這麼算了?秦掌櫃當初說要去的時候,可不是眼下這副敷衍的模樣……”
是啊,她本以為過了今日,她和整個聽風堂的人的處境便會不同。可現在來看,她雖然發現了不少蛛絲馬迹,但這些信息對他們而言非但不是助益,反而可能惹來更大的麻煩。
所以她更加不能開罪邱家的兩位公子。
他們就是她這隻螞蚱如今能夠栖身的最後一片秋葉了。
秦九葉盯着對方半撅着的屁股,雖然很想沖上前踢上一腳,終究還是忍下來,給對方開出一劑不要銀子的“定心丸”。
“二少爺放心。此案一日不結,我們又能跑去何處?總之你先回去,之後的事我們從長計議。”
錦衣少爺點點頭,聲音輕柔地叮囑道。
“小葉子,那我們可說好了,改日我再來同你從長計議。”
秦九葉後脖頸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立了起來,強忍住胃裡翻湧的惡心勁,假笑兩聲道。
“好說好說。”
許秋遲聞言,滿意點點頭,這才鑽回車廂。
姜辛兒随即影子一般跟了來,瞥一眼牆頭上的秦九葉,也一聲不吭地上了車。
姜辛兒背靠在馬車外間,微微側着頭、低聲詢問了些什麼,随後等了片刻,才親自駕着馬車離開。
秦九葉目送那馬車駛出巷口,這才從那牆頭上撤下、小心從墊腳的石頭上跳下來,走了幾步之後腳下突然一頓。
人有時會從所見所聞中獲得靈感,但往往會有些後知後覺。
方才姜辛兒靠在馬車外間的門闆上,其實并不是因為那樣坐着舒服,而是為了聽清馬車内許秋遲下達的指令。那纨绔是個狡猾謹慎的性子,聲音自然壓得很低,需得湊近才能聽清。
那麼同樣的,蘇府中那怪室隐藏的秘密,會不會也是如此呢?
像是雨水落下、将那些看不見的絲線蛛網打濕出了形狀一般,就在方才的某個瞬間,一些先前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散亂線索如今突然顯出形來,令她恍然間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那日問診時,蘇沐禾就端坐在卧榻上,她身後便是那面鑿了一個小孔的牆壁。
或許那小孔不是用來下榫卯時鑿錯的洞口,而是為了方便那牆後藏着的人發号施令。每當醫者提問時,若蘇沐禾知曉那問題的答案,便如實回答,若不便告知便由那心俞擋回。但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她二人都不知曉的情況下,就要靠那牆後的人給出答案。
蘇府真正的病人,或許另有其人。蘇沐禾不過是蘇家推出來的一個傀儡罷了。
可為何一場問診要弄得如此複雜怪異?那藏在牆後的病人又究竟是染的什麼病?為何要單獨關在一處不見天日的密室中?還有那舉止奇怪的老夫人和送進府中的活雞……
從那日蘇沐禾闖入縣衙又被蘇凜帶走的情形來看,這蘇府二小姐或許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但這也隻是推斷,并不能将其從此事中完全排除。再者說來,對方手上的傷也十分可疑,先前秦九葉一直以為蘇沐禾是為避免節外生枝才否認受傷,但現在想想,有沒有可能那傷是親近之人誤傷的?蘇沐禾不願将弄傷她的人牽扯出來,才故意聲稱沒有受傷。
而這背後種種,很可能也與整件事有關。
蘇凜究竟在隐瞞什麼?這一切同康仁壽的案子又有什麼關聯?
秦九葉立在牆根許久,直到兩隻手冰冷、腿站得也有些發麻,這才邁動腳步向内院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