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堂狹小擁擠的齋房裡又點了燭火。
這已經是這短短幾天之内的第三根蠟燭了。
唐慎言在心底默默記着賬,再擡起頭來的時候,周遭那異常沉默的氣氛仍沒什麼變化。
本就不大的破木桌子眼下顯得格外擁擠,圍坐在桌前的一衆人等也異常沉默,唯獨那自顧自擠進來的“外人”似乎并未察覺,舉着半個馍馍,将壇子裡最後一塊醬菜夾了起來。
“二少爺真是好胃口啊。”
啪嗒,醬菜掉在了桌子上。
許秋遲緩緩擡頭,正對上秦九葉陰恻恻的眼神。
“好說好說,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爾換些粗茶淡飯倒也不錯,”他對那眼神視而不見,一筷子夾起桌子上的醬菜、眼都不眨地塞進了嘴裡,“諸位有所不知,那種宴席最是熬人。我為了幫他們打掩護,可是連筷子都沒動幾下,之後又站在小花園裡喂了半天蚊子。真是可惜了那蘇府後廚新蒸的蟹羹……”
秦九葉握緊拳頭,十根指骨咔咔作響。
一夜折騰下來,她嘴上臉上的胭脂水粉掉得差不多了,發髻在蘇府中疾走的時候也被扯得有些歪歪扭扭,如今整個人癱坐在那條破闆凳上,像是一隻變了形的爛倭瓜。
而再瞧眼前這位,每一根頭發絲都透着精緻,嘴裡塞着醬菜,還抽空哼着首不知從哪聽來的小曲,整個人神采飛揚。
秦九葉不明白,就算方才他本人并沒有經曆她那一遭,可折騰半日最後無功而返,到底有什麼可高興的呢?
“我們這可沒有蟹羹,二少爺不如回府去吃。想來府上的夥食也是不錯的。”
“秦掌櫃招待什麼,本少爺便吃什麼。”
對方說罷,又細細打量了她一番,将她那歪到阿婆家的發髻扶了扶,由衷說道。
“秦掌櫃現下看起來格外疲憊憂郁,好生令人擔憂。我答應了大家要将你全須全尾地帶回來,可不能食言。今夜若不見你展顔,我這心委實難安,怎好甩甩袖子離去?”
秦九葉嘴角扯動,隻差沒有冷笑出聲了。
他這哪裡是關心她?分明是關心她在蘇府查到了什麼。方才她路上不肯多說,他便賴在這不肯走了。
可一旁沉默的衆人卻并不知曉這一層,個個表情怪異,不明白這一趟蘇府到底發生了什麼令這兩人之間莫名黏膩了起來。
秦九葉怎會瞧不出周遭氛圍?當下隻覺得越發如坐針氈,多一刻也不想再同眼前這不請自來的纨绔待在一處了。
“二少爺的擔心實在是多餘。我本就話少,吃飽了之後更是如此。”
“我看不像啊,想當初你我在那紅雉坊附近相遇的時候,你可是主動進到馬車中與我攀談,上到江湖格局、下到彼此家事,可謂暢所欲言……”
餐桌上的衆人瞪大了眼,強迫自己盯着眼前的空碗,耳朵卻紛紛立了起來。
看來今晚若不抖出點東西來,是送不走這尊瘟神了。秦九葉咬了咬牙,飛快從腰間拽出半截布條撂在桌上。
“我隻尋到了這個。”
衆人的目光終于可以理所當然地聚過來。半晌,隻見許秋遲慢悠悠拈起那布條。
“這是什麼?你從蘇家祖墳裡刨出來的壽衣帶嗎?”
衆人又不着痕迹地退開來些。
秦九葉看得又好氣又好笑,有些生不出吵架的力氣來,隻煩躁咬一口手裡的馍馍、語焉不詳地說道。
“這是那日問診的房間發現的。蘇沐禾應當是傷了哪裡,這是她處理傷處的布條。”
一旁的少年聞言突然擡起頭來,目光在桌上那破布條上一閃而過,人随即又飛快垂下頭去。
這一幕落在秦九葉眼中,又成了另一番情景。但她當下沒空細究此事,隻是心中暗歎自己先前的一番苦口婆心都被當成了耳旁風。
那廂許秋遲手指一松,那布條便又落回桌上。
“話說今晚席間并未瞧見我那未過門的嫂嫂。如此說來,莫非她當真是有什麼問題……”
角落裡一直沉默的李樵此刻終于開口道。
“我今日倒是見着她了。”
這一回,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唰地一聲落在他身上。
唐慎言整個人的神色都變了,像是突然發現了對方身上什麼過人之處,聲音中透出一種由衷的感歎之意。
“沒想到李小哥真人不露相,竟還有這般手腕。”
什麼手腕?哪種手腕?
秦九葉面露不悅,卻見李樵依舊半垂着腦袋,倒像是認可了唐慎言的“論調”,不等旁人繼續追問,便又抛出一句來。
“她沒事,看起來好得很。隻是傷了手腕。”
衆人的目光中再難掩驚訝。
其實瞧這少年的模樣,有些女人緣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隻是一個連壽宴都沒出席的帶病小姐,一個府外的小厮又是如何得見?見了不說,還能知曉對方傷了手,這如何能不讓人浮想聯翩?
秦九葉險些被嘴裡的馍噎死,半晌才幹巴巴地開口問道。
“你、你既見過她,方才路上為何不說?”
少年看她一眼,頓了頓才回道。
“本不是什麼要緊事。我見阿姊一路心神不甯、也沒主動問起,便想着容後再說。”
秦九葉眼珠轉了轉,一時有些拿不準對方這話是闡述實情,還是礙于某人在場才尋了個借口。
卻見那“礙事的某人”似乎半點也沒察覺,反而盯着她看了看。
“原來确實不是我多心。我同秦掌櫃也算是打過幾回交道,自認你不是個膽小怕事之人,此去蘇府你也是做了準備的。所以到底是遇見了何事,才令你從方才開始便魂不守舍、惴惴難安啊?”
秦九葉算是看出來了,什麼蘇府、金葫蘆、蘇沐禾,對許秋遲來說都不是首要之事。他今晚憋着一股勁,非要把她這顆倭瓜連根拔起、看個明白,才肯罷休。
手中的筷子頓住,半晌才輕輕點在碗邊上。秦九葉沉吟一番,突然看向身旁一直沉默的秦三友。
“阿翁,先前那樊大人曾将你的船扣了,又說在你船中發現了血迹。我現下問你,那血迹到底從何而來?”
秦三友沒想到會被突然問到這個問題,眼神有些躲閃,半晌才含糊道。
“我不就是瞧他們将那些死雞丢了、覺得可惜,便拉到城東的市集去賣了。”
她的心“咚”地一跳。
“什麼死雞?”
“先前不是同你說過,那蘇家老爺同東城市集的老甘頭買了些活雞,許是不會料理,我瞧見的時候便都堆在那廚房後院,毛也沒褪、血卻沾得到處都是,我也是好心幫着他們處理了,”秦三友說完,見秦九葉面色凝重,又急忙為自己找補道,“當真沒有多少,加起來也不過十隻。我先前送進去的可不止這些呢……”
對方還絮絮叨叨地又說了些什麼,秦九葉卻已聽不進去了。
她望着秦三友的臉,有一瞬間想将肚子裡的話一股腦地都倒出來,但瞥一眼許秋遲那張“關切”的臉,最後隻含糊說道。
“我可能知道你先前送進蘇府的雞去哪裡了。”
此言一出,等了半天的衆人難免失望。
“鬧了半天,怎地就和幾隻雞有關麼?”許秋遲輕輕挑眉,顯然對她所說頗有懷疑,“秦掌櫃這是多久沒見過葷腥了?走一趟蘇府,竟隻注意到了雞。”
秦九葉面不改色,一臉正氣回道。
“雞怎麼了?雞渾身上下都是寶。二少爺若是不嫌棄,我可以好好給你解釋一番這關于雞的學問……”
“不必了。”
錦衣少爺終于制止了她,顯然對雞并不感興趣。可旁邊一直埋頭啃馍的杜老狗,此時卻不知為何突然擡起頭來。
“或許是做了法事?”
“什麼法事?”秦九葉愣了片刻,随即才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麼,“你說蘇家養雞是為了做法事?所以要了活雞,且隻殺了雞卻沒有吃掉?”
一旁的金寶聽聞,也莫名來了精神。
“話說從前我去西邊偏一點的村子走動的時候,倒是見過那些村民請法師驅邪,用的就是活雞的血,說是要祭給鬼神,過程很是講究,折騰了三天三夜呢……”
他話音還未說盡,便被杜老狗急赤白臉地打斷了。
“那不過是在玩弄巫蠱之術,在下所言,乃是禮法之事、命理之說。禮法命理乃是門學問,怎會用那些莫須有的東西吓唬人?!”
杜老狗本就有些瘋瘋癫癫,這一番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尋常人知曉他平日裡的樣子,大都一笑了之、不會當真,可不知為何,先前那一直看熱鬧的許秋遲此刻倒是認真了起來,慢悠悠地開口駁斥道。
“你怎知這世間沒有鬼神?或許隻是你見識太少。何況惡鬼何須親自現身?它隻需操弄人心,便能血洗人間。”
他說這話時的神态似乎與平時無異,隻那雙笑眼的弧度淺了些,倒是同他那兄長有了幾分相似。
夜風吹進室内,桌上那劣質蠟燭上豆大的火苗便暗了暗。唐慎言随意拿起筷子頭将那燈燭芯撥弄一番,語氣神秘地說道。
“說起這鬼神之事,不知你們可還記得,約莫兩個多月前,那慘死在清平道上的元漱清?”
話題突然轉到了奇怪的方向,手中的筷子一頓,秦九葉下意識瞥了下角落裡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