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葉一頓,心中暗歎自己方才急于自清自證,脫口而出的那一番話果然帶來麻煩,當下退開一步、又變回了那副膽小怕事的模樣。
“草民那位說書的朋友常講些江湖傳說或是野史趣聞,許是不知何時從他那聽來的……”
可她越是退縮,對方越是不肯罷休。
“黑月與邱家過往豈是江湖之事?何況‘黑月’二字被除名已有二十餘載,除了當初曾在軍中效力過的兵卒将士,再難有人知曉個中細節。”
秦九葉心中長歎一聲。
她今日前來當真不是為了聊起這件事的。都怪她太過貪心,想為阿翁和金寶讨些便宜,結果反将自己搭了進去。
“是……是我阿翁同我說起的。”
她低聲說完這一句,似乎生怕對方再追問些什麼,連忙主動交待道。
“我阿翁年輕時在地方行伍待過幾年,後來因為家中母親病重便早早離開了。軍營出身的人對這些事情都感興趣,離開後也喜歡找人念叨,我從小便聽他說起這些舊事,從未真的放在過心上,他也絕非有心要提……”
“夠了。”對方突然出聲打斷,再開口時聲音已恢複了冷峻,“我沒興趣聽你說些雞毛蒜皮的家事。一盞茶的時間已過,我最多再予你片刻時間。若是再顧左右而言他,便不要怪我沒有耐心。”
是她想說的嗎?還不是他步步緊逼地問起來,她迫不得已才說起的呀!
秦九葉在心中又是一番咬牙切齒,面上還得一副能屈能伸的樣子,當下直奔主題道。
“我懷疑蘇府有疫,而康先生是這離奇疫病的知情者,因卷入其中而遭殺害。至于其中來龍去脈,暫時還未能理清,但那蘇府定有不妥之處,還請督護再親自去一趟探查明白……”
她這一番話不可謂不大膽,隻因疫病一事是她自己推測,并無實據。
但她知道若此時還隻是糾纏于康仁壽命案一事上,以自己目前的立場來看,這一番話的分量便要再打折扣,唯有将事情說大、說急,才有可能引起對方的重視。而如今那金葫蘆下落不明,她若再将蘇府中種種未來得及證實的怪聞一股腦倒出來,更會加重危言聳聽之感,唯有暫且避重就輕,先以醫者的身份抓住那“病”之一字。
果然,那邱陵聽聞此話過後沒有立刻駁斥她,過了一會才開口道。
“你是醫者,應當知曉疫病二字兇險異常,稍有不慎便會擴散開來,牽連者不止一二。可昨日壽宴我親自到場,蘇府上下并無異樣,蘇家老夫人也親自出席了的。你所說可有根據?”
根據倒是有的,隻是全在那蘇府裡。
秦九葉心中飛快組詞造句,力求三言兩語之内将此事坐實。
“尋常人家若有染了疫症的病人,也會想辦法藏在屋中、避免見人,何況蘇家這樣的醫藥世家?定會極力遮掩,不教人察覺。那日蘇府宴客時天色尚早,卻在席間點滿琉璃花燈。那燈中摻雜的香料除有避蟲之效,亦是坊間預防疫病的通舉。不知督護可還記得天色将黑時才姗姗來遲的蘇家老夫人?她以帷帽織紗遮面,亦是以防護為目的才會有的裝扮……”
然而眼前這人卻不是那般好糊弄的,不等她說完當下便将她誅心的話堵了回去。
“老夫人年紀大了,恐感風寒,多加防護,也是正常。至于那摻了香料的琉璃燈,本就是宴客時博人一樂的裝點罷了。秦掌櫃若無實證、隻是在誅心,便請回吧。”
對方說完又往前逼近半步,她卻一動不動、腳下仿佛長出了釘子。
“真相隐于尋常,事實現于微末,而人情流露之餘可窺一二。蘇凜對其母親雖言語上頗為殷切,但席間卻從未接近過老夫人半步,隻讓下人在旁伺候攙扶,躲避之意明顯。老夫人現身不過片刻便又匆匆離去,督護昨日就在席間,應當比我更清楚此間異樣之處,否則也不會想要上前探究,最終卻被蘇家人擋了回來。且自問診之日過後,蘇家再未召喚過其他醫者入府,那位二小姐若已病愈,又為何沒有出現在壽宴之上?先前的大張旗鼓究竟是為了診治還是為了掩人耳目?康仁壽究竟隻是應懸賞而來還是一早便是知情者?那令蘇凜不惜如此大費周章想要掩藏的病患究竟是蘇沐禾還是另有其人?這些督護可曾想過?”
她心知這次機會來之不易,愣是調動她那幾乎一夜未眠的腦袋,将自己徹夜苦思的種種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可對方仍隻停頓了片刻,便冷冷開口道。
“秦掌櫃可是聽不懂官話嗎?你若無實證,再多推測也是無用。疫病一說事關重大,你可知造謠生事的罪責不比謀财害命來得輕巧?”
說了這許多,隻教對方一句官腔便堵了回來,秦九葉不可謂不氣惱。
但她明白這便是她眼下的困境。
那直指蘇家最有力的證據她終究還是沒能拿到手。
而她越是急于抓住真相,那真相便越是引着她向更黑暗可怕的地方而去,冥冥中老天似乎有意讓她在這迷霧一般的案子中越陷越深。
年輕督護望着女子臉上倔強隐忍的神色,瞥見她身上那件磨白了袖肘的外裳和腳上那雙補了好幾層底子的布鞋,終究還是放緩了語氣。
“我知你急于為家人脫罪,但我身在督護的位子上,如若隻聽信一面之詞和一些未經證實的言論便做出判斷,隻怕獄中冤屈之人多過真正罪犯,而秦掌櫃同你那一衆親朋如今也已在郡守府衙中關押候審了。”
秦九葉擡起頭來,直視對方那雙年輕銳利的眼睛。
“誠如督護所言,樊大人那日雖訊問于我,卻并未查到我同我阿翁殺人的罪證,自始至終不過是在誅心。我若當真有些什麼,昨夜得了機會便該好好盤算如何逃走才是,又何必在此關頭冒着惹一身腥的危險、做這欲蓋彌彰的蠢事?不如閉上嘴乖乖待在聽風堂才好。”
秦九葉說這一番話的時候,本沒抱着多大希望。隻因她已看透眼前之人是個隻認公理、不通人情的鐵坨子将軍,“動之以情”這種招數在他身上過不了一回合。
可出乎她的意料,這一回,對方倒是沒有再多說什麼。
經過昨晚那一遭,她不知蘇家是否察覺到些許風吹草動。但就算如此,金葫蘆或許可以轉移,那奇怪的密室和其中的“秘密”卻不可能短時間内處理得不留痕迹。如果能夠盡快徹查蘇府、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定能發現更多線索。
想到這裡,秦九葉近乎抱着破釜沉舟的念頭,一口氣接着說了下去。
“康先生失蹤的時間與地點疑點衆多,蘇家難逃嫌疑,督護本就該第一時間徹查蘇家上下。督護不是說此案不破則九臯城内無安甯之日嗎?如今康仁壽陳屍二水濱已整整五日,城中無人不在議論此事,诟病郡守無能、官府不作為。督護遲遲不肯推進此事,是有意要樊大人難堪,還是當真已将蘇家人當做自家人、不想得罪了未來嶽丈……”
“放肆!”
邱陵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厲冷酷。
他盯着眼前女子那副幹瘦的身闆,似乎對自己先前的某些判斷生出了動搖之心。
都說溪淺亂流多、細草易傷人,如今來看,果然如此。
“秦姑娘看着弱不禁風,實則膽子倒是不小。”
眼下話已說破,秦九葉再不想端着先前那副畏畏縮縮的樣子,當下有些控制不住音調,語氣也急促起來。
“在下一介村野郎中、在這城中亦是無根無依,如何敢質疑背靠将軍府的堂堂斷玉君?如今鬥膽妄議幾句,實是被逼無奈,隻是想催告督護此事緊迫。督護不信我所言不要緊,大可親自去蘇府後院探查一二,自然會有所判斷。再拖下去隻怕……”
她急切地說着,生怕自己這一番進言弄巧成拙,對方因為不信任自己反而更加謹慎。
就在此時,一道聲音隔着門闆在院中響起。
“督護可還在房中未起身?”
秦九葉聽得那聲音先是一愣,随即反應過來什麼,瞬間如墜冰窟。
那是蘇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