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臯城一年之中有近一半時間會被雨霧包圍。淩晨時分、靠近水的地方,霧氣又格外濃重。
寶粟碼頭,恰如其名,船舸密集,猶如金粟。
隻是眼下沒了白日裡陽光的映照,換做夜色與霧氣裝點,寅時初的寶粟碼頭就像是一頭趴在水畔、若隐若現的怪物,而那高低錯落、連成一片的桅杆與船蓬便是那怪物的背脊,随着水波緩緩起伏着,似是有了呼吸一般。
秦九葉透過馬車車窗的縫隙向外望去,神情很是複雜。
“你那些街頭巷尾的朋友們,當真看清楚了嗎?”
杜老狗連忙點頭。
“當然看清了,城北的王秃子親口告訴我的,說蘇家調了七八輛拉藥材的馬車,天一擦黑便在後巷等着,直到方才醜正二刻左右才駛出來,趁着霧大便直奔金粟碼頭去了。”
“然後呢?”
杜老狗一臉茫然。
“什麼然後?”
秦九葉隻覺得口幹舌燥、心煩意亂。
“然後他們上了哪艘船?船有沒有離開碼頭?”
杜老狗眨眨眼。
“你隻說要盯着他們離府後去了哪裡,沒說過還要盯哪艘船啊。何況要是盯到上了船再送信來聽風堂,豈非萬事俱晚矣?你這個人,腦子真是不大靈光……”
秦九葉冷不丁被噎了一句,覺得有些窩火,但又覺得同一個真正腦子不大靈光的人計較也很是無趣,半晌隻得轉頭再次向車窗外望去。
天色依舊黑沉沉的,偌大的碼頭因濃霧的關系而望不見盡頭,不知是否有人躲在暗處,更不知哪幾艘船中有人留守。
往常到了這個時辰,早有漁家出船,準備裝卸貨物、交易魚鮮的販夫走卒也早就拎着扁擔蹲在碼頭旁了。隻是宵禁方才結束,有些生意還沒恢複,今夜又逢大霧,這碼頭上的繁忙也被推遲了不少。
而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城北蘇家遭賊的事城中人多多少少都聽說了,誰也不願在此時冒這個頭。是以沒人敢在此時點燈挂在船頭招攬生意,更沒人敢在此時出來晃悠。隻因一點動靜在這安靜的夜晚都會顯得格外明顯……
哐當。
車方才停穩,那一身錦衣華服的少爺已跳下馬車,雙腳踏上吱嘎作響的碼頭木棧道,向那霧氣深處走去。
秦九葉暗罵一聲,連忙拉上李樵和杜老狗跟上前。姜辛兒也從車上跳下,一邊點亮了手裡的油燈、一邊跟上許秋遲的腳步。
四周一片混沌,月亮隐在霧氣中,隻在天邊留下一團微弱的光。人走出幾步後便完全迷失在濃霧之中,既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前進的方向,那油燈隻能照亮方寸之地,再遠的地方便瞧不清了,也不知那些漆黑的角落裡,是否有一雙眼睛在盯着他們……
秦九葉走了幾步,心底越發不安,隻覺得今晚的行動有些脫離了掌控,斟酌一番後委婉提醒道。
“姜姑娘,敵暗我明,咱們現下這樣明晃晃地走來走去是不是不太好?”
“這碼頭少說也有百餘艘船,若是算上河面上的更是數不過來。難道我們要摸黑挨個去尋、直到天亮嗎?”姜辛兒說罷,不客氣地晃了晃手中的油燈,“隻有攪動池水、魚兒才會遊動起來,反正都是要鬧出些動靜的,主動權理應握在我們手中。”
果然,人在某一種處境中待久了,是會影響行事風格的。
姜辛兒自負武功高強、又常年跟在許秋遲那樣招搖的人身邊,怎麼可能對那蘇家縮手縮腳?而她從來處境不妙,稍有不慎便會失去一切,是以做事總是要瞻前顧後,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艱難。
秦九葉歎口氣,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魚若是跑了,再厲害的網也無用武之地啊。”
“秦掌櫃對自己就這般沒有信心嗎?”前方的許秋遲轉過身來,霧氣将他面上神情氤氲得有些模糊,“以我先前的了解,秦掌櫃應當最擅捉魚了。”
姜辛兒手中油燈一晃,五個人腳下的影子也跟着顫了顫,秦九葉有些緊張地四處張望着。
“你若知道些什麼,最好現下便說了。不要同我打啞謎。”
許秋遲晃着扇子,半晌才慢悠悠地開口道。
“城中富商運送貴重貨物,為了避免水匪劫道,都會隐去家徽,更不會在船隻上特别的标記。蘇家運送藥材更是如此。但藥材尤其怕水,蘇家的船全部漆過桐油,顔色會比尋常貨船深一些,再有便是那蘇凜迷信,船停靠碼頭時船頭必須朝東。有這兩點,應當能尋得快一些。”
這倒是些有用的信息,隻是蘇家若真在連夜轉移什麼,定會小心隐藏蹤迹,隻怕未必會遵循常理。
秦九葉邊想邊繼續向前走去,身後的杜老狗張了張嘴,喃喃問道。
“可若是那艘船已經離開碼頭、此刻正在河道上漂着呢?”
那便隻能自認倒黴了。
秦九葉本想如是這般說道,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不能輕易就認了。這是她的生死劫,如果連她自己也不願全力以赴,又還有誰會願意呢?
深吸一口氣,她盡量平靜地分析道。
“這種可能性不大。從寶粟碼頭出城去的水道雖然寬闊,但到城門之間至少經過兩處渡口,渡口不分晝夜、常有士兵排查巡視,若是發現有船隻深夜遊蕩很可能會上前盤問。蘇凜應當不會冒這個險的。”
“秦掌櫃所言有理。”許秋遲的聲音自霧氣中悠悠傳來,全無半點擔憂緊張之感,“隻是蘇家情況有些不同。蘇凜攀上了都城的關系,又是這條線上繳稅金最痛快、最闊氣的一家,聽聞私下出入九臯各處碼頭,連關牒都不需要查驗,可謂是橫着走。”
秦九葉聞言嘴上沒說什麼,心卻開始忐忑起來。
她雖然對賺銀子的事熟稔于心,但也實在不了解有錢人家做生意的彎彎繞繞,眼下聽許秋遲那麼一說,心中又有些沒底。
而她一沉默,其餘人也不再起話茬,四周瞬間安靜下來。
一衆人就這麼在霧氣中又摸索了片刻,除了幾隻受驚的水鳥,再沒有旁的收獲。
姜辛兒俯身在那覆蓋了一層水汽的木棧道上細細查看,依舊沒有發現馬車的印記。她眉頭不自覺地皺起,起身走向許秋遲,壓低聲音道。
“少爺,蘇家當真來了這處碼頭嗎?莫不是出了什麼差錯?先前那心……”
她話說到一半,瞬間便被許秋遲用眼神打斷了。
姜辛兒意識到什麼,擡眼瞥向幾步遠開外的黑衣少年,又轉而看向秦九葉。
“秦掌櫃的消息當真可靠嗎?若是根本搞錯了方向,便是找到天亮也是白費工夫。”
秦九葉似乎并沒有聽出對方語氣中的質疑,隻回頭望向延伸進霧氣中的碼頭棧道,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開口道。
“你們有沒有發現,别家的船我們方才幾乎都已見過了,唯有蘇家的船還一艘都未瞧見。寶粟碼頭是蘇家最常走的一處碼頭,怎可能一條船都沒有?這說明今夜這裡确實是有動靜的,隻是不知是咱們沒找對地方,還是當真晚了一步……”
杜老狗已是有些困得睜不開眼,聞言當下便敲起退堂鼓來。
“若真是已經駛離碼頭、去了河道上,咱們便不要費這工夫了,不如早早回去睡覺……”
就在此時,那一直沉默的少年突然擡頭,随即轉過身、望向時候碼頭東側那片葦叢。
“那邊。”
姜辛兒皺了皺眉。
“什麼那邊?”
李樵看她一眼,随即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說,那邊有動靜。”
衆人聞言,眯着眼齊齊望向遠處那烏漆墨黑的一團草蕩,半晌收回目光時,顯然誰也沒看出什麼名堂來。
那姜辛兒亦是如此,先前便已寫在臉上的那點質疑更明顯了。
“先前一聲不響,此時故弄玄虛,莫不是另有企圖?”
李樵嘴角輕輕勾起,語氣中有些令人不快的笑意。
“姜姑娘這是何必呢?你與你家少爺顯然也是有備而來,怎會輕易任我一個外人撥弄是非?更何況……你聽不見,不代表旁人也聽不見。”
“你……!”
姜辛兒臉色瞬間變得難看,一旁的許秋遲見狀終于湊了過來,厚着臉皮和起稀泥來。
“一起出來做事,莫要傷了和氣。李小哥既然這般肯定,咱們便去看看又如何?一去便可見分曉……”
他話還未說完,已被秦九葉不客氣地打斷。
“你當這是出來春遊踏青的嗎?我們眼下并不能肯定蘇家沒有蟄伏在這碼頭某處,此時若離開碼頭,而那蘇家又趁機出船,我們豈非要功虧一篑?”
她此話一出,空氣便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那少年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阿姊不信我?”
相處了這段時間,秦九葉已能分辨出對方語氣中那點不易察覺的情緒。她擡起眼皮掃了一圈周圍這幾人,輕聲歎氣道。
“并非是我不信,隻是眼下這情況,萬全之策自然是留人在碼頭以防萬一。可有誰願意留下?”
她這話一出口,四下果然又是一片沉默。
她同李樵暫且算作一條戰線,一人謀劃、一人做事,最好的選擇自然是一起行動。而許秋遲與姜辛兒亦是如此,但凡拆出一人來,另一人便是弱勢,少不得可能要遭“對家”算計。若是兩兩分開行事,更是不可能,總想着是否會撲空、中了對方的計謀。
至于杜老狗,現下若是有人開口要他一人留在這不見一個鬼影的碼頭上,隻怕他下一刻就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她能想到這一層,許秋遲自然也想得到。隻是後者似乎向來喜歡粉飾太平,始終沒有撕破彼此之間最後那點臉面。
隻是有些事,不說不代表不存在。今夜他們這臨時結成的草台班子人心根本就不齊。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時已下了結論。
“既然相互都不信任,要去便得一起去。這是在賭。”
許秋遲微微眯起眼來,尖銳的眼角看起來更加鋒利,令人想起那些錾金首飾上鳳鳥的喙。
“此刻若站在你面前的是我那便宜兄長,秦掌櫃是否便願意換個說法了?”
秦九葉一頓,顯然有些猜不透對方突然提起邱陵的用心。但她腦袋轉得飛快,幾乎瞬間便将這試探的話原封不動地推了回去。
“此刻若是督護代我前來,二少爺又是否願意換個說法?”
果然,這回輪到許秋遲頓住了。
他瞪着秦九葉那張理直氣壯的臉許久,終于毫不掩飾地笑出聲來,手中的扇子又搖晃起來。
“罷了,真是雞同鴨講。”他說罷,目光卻望向先前李樵指向的那處蘆葦草蕩,“聽聞這寶粟碼頭前身乃是軍馬驿站,驿站中的士兵會将渡船停在附近淺灘,将馬趕下渡船後飲水。雖然之後驿站漸漸荒廢,但那飲馬灘應當還在,說不定尚能停上幾艘船。各位可願賭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