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的貨船是仿照廬江一帶的沙船而成的,船身寬而淺、首尾俱方,兩側設有梗水木,即便在大浪中穿行也會比尋常漁船平穩許多,這是為載重商船特意改制的。然而秦九葉觀察一番後卻發覺一件事:從那梗水木淹沒程度來看,這艘貨船的吃水并不深,這意味着船上貨物并沒有裝滿,甚至很有可能一半都是空的,而那船艏的艙房中出入的船工與蘇家小厮卻隻多不少。
蘇家财大氣粗不假,但那蘇凜是生意人,絕不可能搭着人力物力、放任一艘空船在河上跑。
秦九葉在黑暗中無奈苦笑。
五分之一的概率,竟真讓她趕上了。她開始有些看不明白今日這運勢了。老天讓她上了這條“賊船”,究竟算是遂了她的心願,還是算讓她一人倒黴呢?
船艏的艙門緊閉,四周又有水聲幹擾,她畢竟沒有李樵那樣的耳力,拼盡全力仍隻能聽到些許模糊的人聲,連隻字片語也無法從中辨别出來,不由得急得團團轉。
她自知腳下功夫不利落,不敢再靠近探查,思來索去之後便将目光投向腳下那木闆拼接而成的甲闆。
聽牆角有難度,她可以聽地闆啊。聽聞從前唐慎言同那聚賢樓的馬掌櫃打生意戰的時候,曾經在對方茶樓的地窖裡蹲過半個月呢。
秦九葉想罷,趁那舵工向船尾方向走去的間隙,從藏身處溜出來,迅速摸到那通往底艙的木闆。
這是一處通風口,也是平日裡船工下艙檢查的出入口,方正處也隻得一人通行,此刻正用木栓插着。她貼近木闆縫隙聽了聽動靜,耳邊寂靜無聲。她不死心,又湊近仔細聞了聞,鼻間隻有江水的腥氣和灰塵的氣味,再聞不出其他。
甲闆上隐約又有腳步聲傳來,秦九葉不再猶豫,抽出那木栓後将其卡在一旁的縫隙中,拉開那塊通往底倉的木闆鑽入其中,轉身蓋好木闆、隻留一道縫隙,随後摸着木梯子、向船艙下爬去。
船艙裡漆黑一片,釘在木梯兩旁的火把架子上空蕩蕩的,甲闆上的光亮漸漸被合上的木闆隔絕在身後,秦九葉走下最後一節木梯後,擡眼向四周望去。
她本以為這樣大的一艘船,底艙應當有幾間房那樣大,可許是因為周遭一片漆黑,她環顧四周的時候,總覺得艙壁是如此狹窄,自己猶如置身密閉的山腹石穴之中,有種說不出的窒息感。
隔着艙闆,江水拍打船身的聲音在艙内回蕩,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這船裡當真有蘇家想要極力掩藏的秘密嗎?那秘密究竟在何處?這船艙中為何好似空無一物啊?
秦九葉站在梯口聽了一會,确認那黑暗中再無别的動靜,這才緩緩邁開腳步。
想到那日聽風堂遭遇刺客時的情景,又想到先前壽宴她透過牆上小孔看到的那隻眼睛,她不敢抽出火折照亮,隻能摸黑前進。視線在黑暗中變得模糊,卻令其他感官無限放大,她感覺到腳下似乎滿是細碎的稻草,灰塵混着稻草散發出一種不太好聞的黴味,幹擾了她的鼻子。
片刻過後,她的眼睛有些适應了周圍黑暗,随即發現不遠處幾隻桐油木箱隐約有些發亮,那是船艏艙室裡的光亮透過甲闆縫隙漏下的光,她眯了眯眼、小心摸了過去,終于隐約聽到了船艏那間屋子中的人聲。
那大都是中年男子的聲音,高低各有不同,顯然不止一人,偶爾有人挪動腳步,便可看出至少有七八人的樣子。
那些聲音輪番響過一輪,依稀能聽出些賬目和庫管的說法,似乎隻是在彙報生意上的事情。随後,一道女子的聲音響起,短促而低沉,聽不清說了什麼。
秦九葉有一瞬間的愣怔,随即想起那日壽宴上遠遠瞥見的那道身影,心下有了七八分的肯定。她本以為蘇凜會親自坐鎮,為的就是确保一切都萬無一失。可眼下來看,他不僅十分謹慎,還很自私,選擇指使長女做這險事,而在最後關頭将自己摘了出來。
她邊想邊小心踩着稻草爬上其中一隻桐油木箱,試圖離那聲音再近些,然而下一刻,那甲闆間透出的光亮便消失,一陣腳步聲過後,四周徹底恢複了寂靜。
唯一能獲得信息的途徑被切斷了,秦九葉難掩失望,決定繼續在這船艙中探查一番,轉頭的一刻卻覺得頭頂撞到了什麼東西。
方才她急于分辨出對方言語中的信息,不知不覺間靠得太近了,頭幾乎要蹭到木闆間垂下的蛛網,眼下不由得一陣心驚,憑着一股本能胡亂伸出手去,将将趕在那東西墜地之前撈住了。
秦九葉動了動手指,手中是一盞懸挂在木梁間的油燈,燈油被她打翻了一半,順着燈壁開口處溢出些許,沾了她的手。
她長出一口氣,正要将那燈放回原處。下一刻,一個有些熟悉的女人聲音蓦地在前方的黑暗中響起。
“秦掌櫃可是迷路了?”
對方話音還未落地,秦九葉手中那盞油燈突然“啪”的一聲被隔空點亮了。油燈似乎許久沒有人用過,燈芯隻亮起豆大的一點火苗、将将能照亮方寸之地。秦九葉提着那盞燈立在黑暗之中,突然覺得自己好似站在這黑暗中的一個靶子。
手中的油燈晃了晃,那藏在陰影中的人終于緩緩步上前來。
依稀還是那襲紫衣、依稀還是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隻是那眉眼間的神情卻再沒有當丫鬟時那謹小慎微的樣子。
秦九葉不由自主在木箱上退了半步。
“心俞姑娘?”
“秦掌櫃好記性,竟還記得我這隻有一面之緣的婢女。”對方一步步逼近,聲音卻越發輕柔,“今夜可真是熱鬧。秦掌櫃若是隻有一條命,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來湊這熱鬧的。”
對方就藏身在這黑暗中,而她卻毫無察覺。這隻能說明,這心俞隻怕也是江湖中人,此刻守在這貨船的底倉,顯然不是巧合。對方越是安靜,越顯得像是一條盤踞在洞穴中、伏擊獵物的毒蛇,仿佛下一刻便會露出毒牙、向她撲來。
秦九葉勉強笑了笑,撅着屁股從那木箱上爬了下來,不着痕迹地向她來時的那處通風口挪去。
“心俞姑娘在說什麼?我聽不太明白。在下是随城中藥堂采買出來進貨的,方才在碼頭搭船的時候走了神,上錯了船而已……”
她邊說邊用那隻背在身後的手去摸一早藏在袖間的煙丸,然而下一刻,一陣銳痛從指尖傳來,她隻來得及看到那細如發絲的銀光回到女子手中,再低頭時,左手指尖已被穿了個小洞。
“秦掌櫃這是做什麼?都說醫者仁心,你怎地一上來便要出手傷人呢?”
秦九葉攥緊指尖,心中瞬間明了。
方才她手中的油燈原來是被飛針在鐵架上擦出的火花點亮的。
那夜闖入聽風堂的人就是她。
然而蘇凜不過一介藥商,若隻是買兇殺人也就罷了,為何會在府院之中豢養江湖刺客?還是說這心俞身上另有隐情,那夜在聽風堂的目标也遠不是一則買兇的消息那麼簡單?而這一切或許都和蘇凜極力想要隐瞞的真相有關……
秦九葉思緒飛快流轉的工夫,那心俞已走到出口那截木梯前,不動聲色地将那最後的退路堵死了。
“我這人做事向來要以穩妥為重的。不知秦掌櫃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說這世上最牢靠的東西便是死人的嘴了。”
秦九葉擠出指尖的鮮血、快速判斷了一番後确定:對方方才的飛針上并沒有淬毒。對方雖然出了手,但顯然留了餘地,并沒有一上來便要取她性命,這說明眼下形勢還有轉機。
指尖的痛沒有令她驚慌失措,反而使她前所未有的冷靜下來。
“我也聽過一句話,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知心俞姑娘聽過沒有?”
秦九葉的這番話是笃定對方也是為人驅使、幫人做事,同自己并無什麼實質的深仇大恨,這便給了她斡旋的餘地。
果然,這廂她話一出口,對方便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了。這說明她的猜測應當是對的。
“秦掌櫃不愧是那日留到最後的一位,确實有些膽識。”
“不敢不敢。”秦九葉咧嘴笑了笑,她自己看不到臉上神情,但也知道這個笑看起來有多難看,“瞧心俞姑娘的樣子,莫非也是同在下一樣上錯了船?”
心俞輕嗤一聲,随即輕扯嘴角,不知想起什麼,語氣中多了幾分欲說還休的怨念。
“不過為人所迫、但又心有不甘,想着給自己讨回點便宜罷了。”
“為人所迫”四個字落在耳朵中不由得令秦九葉心中一動。她下意識便将這一切同蘇凜那張老臉聯系到了一起,随即又想到那夜聽風堂的事,不由得進一步試探道。
“你之前要找的東西找到了嗎?若是沒找到,在下倒是願盡一份綿薄之力。我同那聽風堂堂主也算有些交情……”
她說話間一直留意對方的神情,然而空氣中似乎有些微妙的東西被觸動、以至兩人之間的氛圍瞬間改變了。與此同時,那心俞徹底收起了笑臉。她不笑的時候眼睛格外的空洞,像是兩隻沒有情緒的魚眼,連眨眼的次數都很少。
“幫我?我若事事都要人幫手,可如何才能活到今日呢?”
對方話一出口,秦九葉便知道自己問錯了方向。但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而還沒等她想出下一步棋,對方已經開始步步逼近了。
“本以為你同他一道前來,總不會來蠢到在這種情況下來探究我的事。如今來看,倒是我高估了你。”那心俞指縫間已多出三根銀針,整個人湧現出些許貓捉耗子的慵懶。“你放心,這針上的毒見效很快,若深入要穴,不出半盞茶的工夫便能令人七竅流血而死。你若配合些,我保證你不會痛苦太久的。”
一道而來?和誰?難道是……
眼前閃過河邊那少年遞出鳴煙時的樣子,秦九葉的心猛地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