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郭仁貴察言觀色,臊眉耷眼地跟在後面。
“诶呦我說二小姐,這回去的路可是不近呐,不如我還是幫您叫輛馬車吧……”
蘇沐禾沒有說話、隻微微蹙了蹙眉,商曲已然意會,轉身将郭仁貴攔了下來。
“我家小姐想一個人走走,郭管事做好自己的事,就是對小姐最大的關懷了。”
郭仁貴愣了愣,顯然還有些不大習慣這“新晉主子”的做事風格,又嘟囔了幾句才轉身離開。
碼頭另一側,那艘被燒得有些焦黑的貨船被整艘拉到岸邊,府衙新調來的官差方才到位,準備登船進一步搜查,而陸子參也已迅速分派人手調往蘇家宅院,要在第一時間搜查出康仁壽遇害的更多線索。
他手中拿着那個毛邊紙縫成的小本子,上面的字迹是娟秀的簪花小楷,完全令人聯想不到提筆者的模樣。因為先前那頓軍法,眼下他提筆那隻手還有些抖,正捏着一隻鹿毫筆在那本子上小心劃去最後一道事項,冷不丁一道柔和的女聲在他前方不遠處響起。
“陸參将。”
陸子參擡起來,隻見蘇沐禾披了件淺綠色的披風,正在自家婢女的陪同下望着自己。
這蘇家二小姐似乎并沒怎麼同他打過交道,又是何時知道他的名号的?
陸子參眨眨眼,彬彬有禮地回應道。
“原來是二小姐。不知二小姐找在下有何事?若是無事,還是同其他人一道早些回府的好。回頭督護問話若是尋不到人,可是要發脾氣的。”
蘇沐禾淡淡一笑,并不在意他語氣中的警告之意,毫不迂回地直接開口問道。
“督護可是已經回府了?”
女子很是守禮的模樣,就站在離他五步遠的位置,絕不再走近半步。可聯想到方才在碼頭上的那一出戲和眼下這問話……
陸子參輕咳一聲,下意識摸了摸胡子。
“督護心系案情,近些日子一直在外奔波。如今案情有了進展,應當也是回自己的府院繼續審案。蘇姑娘若是有關于案情的公事,白日裡可以差人去府院尋他。”
他這話說得客氣,可言外之意便是說:若是私事便不要去了,入了夜也不要去了,更不要親自前去,免得不合規矩又讓人誤會。
可那蘇沐禾卻似全然不解他話中深意,隻低下頭去、神情帶上幾分哀愁。
“陸參将莫怪我唐突,隻是家中發生這樣的事,我卻毫不知情、亦無能為力。隻怪那日我礙于父兄顔面,未能将所見所聞相告更多,否則姐姐也不會一意孤行鬧到今天這個地步。眼下我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督護,隻能改日備些薄禮登門謝罪,也算感念一番他這些時日的辛勞……”
親姐姐當衆給她難堪,準夫婿将她撂在一旁不聞不問,這家中剛剛遭了禍事的小姑娘竟還能面不改色地說出這一番話,那張溫柔娴靜的面孔背後究竟藏着一個怎樣的靈魂?
陸子參神色複雜,但片刻過後還是客氣道。
“二小姐多慮了,我家督護隻認公理,絕不會累及清白之人。至于這薄禮……”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眼前不禁閃過那日在後院同幾名同僚一起分食魚羹的情景。
那細火慢炖的魚羹味道當真是鮮美,一點腥味也嘗不出,可自家督護已警告過自己,不得再收這些東西,他也隻得故作正色地拒絕道。
“至于這薄禮就不必了。督護說過,不可生受白拿這城中百姓的東西,就算隻是吃食也是不妥。總之多謝二小姐一番美意,我代我家督護心領便是。”
“如此便罷了。”那蘇沐禾見狀也不勉強,進退有度地說道,“煩請陸參将轉告督護,之後的事沐禾願意代蘇家配合調查,姐姐若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還請督護多擔待。日後要相處的日子還久,陸參将也可不用這般生分。”
日後?今日這事鬧完,邱家同蘇家還能有日後?
陸子參呆呆站在原地,直到那披着披風的女子在自家婢女的攙扶下離去,這才有些回過神來。
人不可貌相,這道理他從很小的時候便明白了。他自己是如此,這蘇家二小姐是如此,還有那日闖入督護府院的臭小子也……
話說他本以為今日少不得又要同那人對上,可折騰到現在也沒見對方人影,莫不是又藏在某處憋什麼壞招,等着他懈怠之時再突然跳出來、打他個措手不及?
陸子參打了個激靈,手中毛筆瞬間在毛邊紙上劃出一道磨痕來。他又嘟囔了兩聲,有些懊惱地伸出一根手指擦了擦,發現已無法挽救,于是幹脆将那一頁紙撕下來折好收回袖子裡,随後又不嫌煩地将方才那頁紙上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謄抄在新頁面上。
走出去數十步遠之後,商曲這才緩緩停下腳步。
“小姐,督護已經離開了。要不我們也先回去吧?若是官府的人之後拿這件事追究咱們……”
蘇沐禾輕輕搖了搖頭。
“不急。之後的事不好說,但眼下我已同陸子參挑明,他反倒不好明目張膽地盯着我們。就陪我在這河邊走走吧。”
商曲擡頭望望天色。
“可是……天好像要落雨了。”
蘇沐禾想了想,臉上竟帶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那正好,你趁郭管事還沒離開,去把那把傘拿過來給我吧。”
那把傘,又是那把傘。
自從得了那把破傘,不管晴天還是雨天,小姐幾乎走到哪裡都要帶着。就連眼下這般情景,小姐第一個想到的竟然還是那把傘。
商曲癟了癟嘴,似乎有些不情願的樣子,但最終還是轉身快步離開了。
蘇沐禾轉身望了望碼頭的方向,往來的人已經少了許多,隻剩停靠的船隻随着河水安靜地晃蕩着。而另一邊,那片葦葉晃蕩的淺灘更是靜悄悄的,除了幾隻水鳥再無其他。
數十年前,那飲馬灘才是這條河岸上最熱鬧的地方,可如今那裡已成了無人問津的角落,除了像今天這樣的日子,再也無人将多餘的目光投向其間。
或許再過數十年,整條洹河都将從另一處地方流淌而過,她腳下的這處九臯城最繁華的碼頭也将不複存在。
但那又何妨?至少眼下,這條河還是像她期盼中的那樣、流向她預想中的方向了。
蘇沐禾又看了一會,終于擡腳向飲馬灘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