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瓦脊獸上的霜早已褪去,瓦縫間的草卻越發茂盛,空氣裡都是入夏的味道,天明前九臯城最後一點夜色也仿佛跟着熱了起來,街頭巷尾都是藏不住的騷動。
夜會的男女,醉酒的恩客,做偏門生意的小販,甚至還有些小偷小摸的賊子。李樵一一掠過那些身影,随後在一處不起眼的巷口蓦地停了下來。
一陣淩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那有些的熟悉身影在巷口一晃而過,屋瓦上的少年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随後一個翻身倒挂在了兩戶人家交錯的檐牙之下。
當真是因為宵禁結束的緣故嗎?大晚上的,怎麼什麼人都開始出來晃蕩了?
不遠處那陰暗巷子盡頭是家已經閉門的當鋪,當鋪招牌後的側門前站着個蓬頭垢面的人,他懷裡不知揣了些什麼,隐約是個破破爛爛的包袱,他似乎很是有些緊張,前後張望了半天,這才伸出手、飛快敲了敲那扇門闆。
不一會,隻見那當鋪側門上開了個小口,一個面容有些浮腫的中年女子小心探出頭來,左右望了望才發現那蜷縮在陰影中的人,開口低聲喚道。
“杜老狗?”
杜老狗聽到動靜擡起頭來,一瞧見那女子,兩眼便宛如添了火油的馬燈,“噌”地一下便亮了,趕忙上前。
“是我、是我。”
“進來吧!”
中年女子說罷,擡起門栓,将那側門開了一條小縫,杜老狗艱難擠進其中,壓着嗓子問道。
“風娘子,我的書賣得如何?”
漏光又漏風的木栅闆後隐約傳來那風娘子不客氣的聲音。
“自然是不怎麼樣!”
杜老狗瞬間洩了氣,整個人瞧着都矮了一頭。
“怎會賣得不好?我這回明明下了幾分苦工去琢磨那人物,就連題詞也是一一推敲過的,市面上絕找不出第二本這樣驚險刺激的折子來。”
“你費那心思又作詩又題詞的,可咱們賣的不是什麼陽春白雪的玩意,咱們賣的是豔書!豔書你懂不懂啊?你真當買豔書的人會在意這些?這活計你也做了這麼久,怎地還是搞不明白這道理……”
這杜老狗的營生還當真是豐富,城中市井集會上的活計隻怕都讓他做了個遍,就是不知為何從不沾手那正經營生。
李樵挑了挑眉,翻了個身挂在屋檐上繼續聽着。
風娘子數落個不停,卻聽那杜老狗忿忿不平地開口辯解道。
“豔書怎麼了?豔書就不能講究些了?況且我這戲編得又不差……”
他話說一半,風娘子手中書稿已經劈頭蓋臉地糊了過來。
“編得好管屁用!這關鍵的地方呢?這夜夜尋歡的細節呢?這個,還有這個……為何一到了關鍵的地方便語焉不詳起來,不是寫鳥就是寫花?你是不是吃黴大米吃壞了腦子?!”
“風娘子是有所不知,最近風聲緊、幾家相熟的書棚都被查過了,聽聞前陣子花墟集又見了光,我這可不敢再冒頭啊,迫不得已行此迂回政策,要寫得半遮半掩,似是而非才行。萬一抓我現行,我便不認這回事,隻說寫的是詠物言志之類的雲雲就可以了……”
“可以個鬼!”風娘子聲音越來越大,吐沫星子飛出老遠,“真要是能見光的活計,我何至于用你?文辭講究的書生大把來人,哪個不比你強?你若沒這個膽子,便不要攬這活計。”
“風娘子行行好、再寬我些時日,我定尋得個兩全之法。你又不是不知道,若讓官府逮住、活罪難逃不說,一次罰我的銀子比我寫上半年的錢都多,你莫要逼我了……”
風娘子一把推開那側門,已下了逐客令。
“誰逼你了?我開這書鋪也是要吃飯的。你寫不了,總有人能寫。我看這活你還是先省了吧,改日我給你幾分大悲寺抄經的活計,銀錢是薄了些,好歹還能交上差。”
杜老狗又是一陣苦苦哀求,但那風娘子顯然隻認銀子、根本不為所動,當着他的面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杜老狗的身影又在巷子間徘徊了一陣,這才垂着頭離開。
今日他算過一卦,卦象确實顯示,他氣運不佳、事事受阻。
但他還是不死心。
畢竟若是能拿到這筆銀錢,他就可以找個地方躲個十天半月不用出來了。人家老唐也是要做生意的,總回聽風堂也不是辦法。
聽風堂……
杜老狗的肚子咕噜噜地叫起來,他臉上的神情更加落寞。此時若是還在聽風堂,他至少還有個烤芋頭可以填填肚子。
熟門熟路地穿過那條羊腸一般的小巷,又翻下一座石橋,杜老狗在橋下找了個避風的窩起來。因為他前陣子在聽風堂耽擱了些時日,回來後了無橋便被那城南的菜幫把子老劉給占了去。
那可是他尋了很久才尋到的寶地,不僅避風還能摘果子吃,如今卻隻能拱手讓人、就近找個地方湊合過夜了。
杜老狗心中悲苦,隻想早早睡覺捱過這餓肚子的感覺。
可今夜似乎注定不會平靜,他方才躺下,便聽得耳旁一陣水聲。
水聲從河面上而來,越飄越近、似乎是從他身後那條細細的水路上而來,正在經過一片寬闊的水道。
那是船槳拍打水面的聲響,一下接着一下,沉重而不得要領。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九臯城裡跑水路生意的,個個都是撐船的好手。但凡撐過幾年船的人,最是懂得省力借力的方法,哪個不是一隻長篙、四兩撥千斤地用着?就算是用槳,也懂得在水流中撥動的方法,絕對不會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的。
怕又不是哪戶富家子弟附庸風雅與佳人泛舟夜會河上,自己不得要領,還要裝模作樣地逞強。
嘩啦呼啦的水聲不絕于耳,吵得人有些心煩,杜老狗不耐煩地翻了個身,松了松半邊衣袖、想用袖口遮一遮耳朵。
然而下一刻,他的動作卻突然頓住了。
水聲已經遠去了,但另一種聲音随着水聲斷斷續續地響起。
那是一陣吹口哨的聲音,音調詭異、忽高忽低、氣息卻很綿長,不間斷地循環着同一種調子,像是哪個半大孩子在笨拙地練習。
杜老狗本已經閉上的眼睛猛地睜開,随即扭頭向那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卻隻來得及看到半截船尾消失在拐角處的河道上。
杜老狗就這麼扭着脖子僵在原地。他明白自己今夜是肯定睡不着了,但他不知道的是眼下自己究竟是要繼續在這橋洞子下面待一晚,還是要……
鬼使神差地,他猛地爬起身來,蹑手蹑腳地翻上小路,沿着河道跟了上去。
他已經很久沒有在夜晚的小道上疾行過了,因為忐忑和一種說不出的情緒,他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過往在街頭撿馊窩窩、挨鞋底子的點點滴滴都在提醒他:不該繼續前進。而那個在九臯城裡靠賣符水、寫豔書讨生活的杜老狗也确實不會這樣做。
但冥冥之中,身體中仿佛突然出現了另一個聲音,反反複複地問他:難道不該去看看嗎?
是因為那段在聽風堂的日子嗎?是因為那夜他們選擇将傳遞消息的重任交給了他嗎?是因為他們雖然隻是一群無人在意生死的小蝦米,最終卻死裡逃生、反敗為勝了嗎?
杜老狗的頭又開始疼了起來,像是有一隻符紙都鎮壓不住的怪獸要從他的腦袋深處蹦跳出來一般。
他停下來、喘息了片刻,從陰影中小心探出頭來、向河面上望去。
那是一艘平平無奇的小舢闆,舢闆兩頭尖尖翹翹的,随着那劃船之人的動作一左一右地晃着。河水行到此處變得湍急,那人将船打橫停在河中央,那舢闆便不受控制地劇烈搖晃起來,可船上的人似乎并不在意,隻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着船槳,讓船不要順着水流漂走。
船上的人穿蓑戴笠,背對着河岸的方向,似乎心情正好,劃動船槳時的動作很是悠閑,若非動作有些奇怪,倒也是一副夜泊的甯靜圖卷。
可下一刻當他拿起船中的東西時,一切都不是那麼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