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截血淋淋的、人的手臂,被那船中之人握住手中,就像握着半根柴秧一般。下一刻,他擡手一丢,那半截手臂便噗通一聲落入河水中、頃刻間被河水吞沒了。
杜老狗一整日沒米落下的胃控制不住地翻騰起來。
他不認識那半截手臂,卻認識手臂上晃蕩着的那串骨頭鍊子。
昨日他還見過那串鍊子,彼時它就挂在那搶了自己地盤、還一臉兇神惡煞的菜幫把子老劉的手上,對方聲稱那是山中野狼的碎骨頭,若是他再糾纏便要給他好看。
他今夜何止是氣運不佳,簡直是要有血光之災。
杜老狗渾身僵硬,腿肚子開始抽筋,兩條腿卻好似灌了鉛一般動也動不了,他努力想憋住最後一口氣,可破碎的叫喊聲像咳嗽怎麼壓也壓不下去、眼瞧着便就要從嗓子眼裡鑽出來。
突然,一隻手從背後捂住了他的嘴,随即他整個身子一輕,下一刻人已不在原地了。
杜老狗感覺到風吹在臉上,緊接着是一陣失重感,然後便被人扔到了地上。
屁股一着地,他便閉着眼睛、劈頭蓋臉地一陣比劃,可半晌除了空氣卻什麼也沒碰到。
他顫巍巍地睜開眼,入眼便是一張熟悉的臉。
“李小哥!”
杜老狗哭嚎一聲,像是見了親人一般就要湊上前去,被那一身黑衣的少年輕巧躲開。
對方顯然沒心思陪他叙舊聊感情,單刀直入地問道。
“怎麼回事?”
杜老狗想起方才情景,兩條腿又開始止不住地哆嗦起來。
“我、我見到那個人了!”
“哪個人?”
杜老狗艱難地咽了咽口水,一字一頓地說道。
“就是死人那晚,劃着船在河上抛屍的那個人。”
李樵一愣,随即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康仁壽遇害當晚那棄屍的人。
可那人或許不該是那化名“心俞”、已經逃走的刺客嗎?如若是旁人,現下也該被扣押在郡守府衙之中等候問審,為何會出現在外面?
“先前你說你連他的臉都沒有看清,現在怎麼又如此肯定?”
杜老狗大口喘着氣,半晌才啞着嗓子說道。
“我當時确實離得遠,下着大雨、四周又黑燈瞎火的。但我聽到他發出的動靜了,他船撐得不好,水聲很大,喜歡用口哨吹一曲奇怪的調子。而且那個背影我絕不會認錯,就是他!”
杜老狗有些走調的話音在巷子中的青石闆地上碰撞着,聽着有幾分瘆人。
李樵回望河道的方向,又仔細分辨了一番、确認沒有第三人的氣息跟來,這才将握在刀上的手緩緩放下。
他已經帶着杜老狗遠離方才的地方三四個街口了,但仍是有些不放心,需得再三确認。
這是一種本能,一種面對危險時才會被激發的本能。在外行走多年,他不需多費力氣便能感覺出來者是否有殺氣。方才那船中披着蓑衣的人身上,确實有着經年打磨的、極為旺盛的殺意。
不僅如此,雖然隻是匆匆一瞥,但他也能夠頃刻間便分辨出,那人是個高手。而且是個功力遠在那心俞之上的高手。
若是平日,他說不定會追上前一探究竟。但晴風散發作後的餘波還在侵蝕他的身體,今夜對他來說實在不是個好時機。
他再次望向杜老狗,試圖從這個已經魂飛魄散的目擊者身上再挖出一些信息。
“你還看到什麼了?”
“我看見、看見他将那人的手臂扔進河中……”眼前閃過方才那一幕,杜老狗又開始不自覺地大口喘起氣來,“我記得上一次,他隻是将屍體扔進河中,為何這一次要将人砍成那麼多塊……”
杜老狗說到這裡再說不下去,扶着牆便是一陣幹嘔。
“因為有了經驗。”少年面色如常,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上一次他将屍體整具扔進河中,沒多久便教人發現了。所以這一回,他将人砍成幾塊再扔入河中,屍塊不會因為腐爛脹氣而漂浮起來,很快便會被魚分食掉。”
杜老狗擡眼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他不明白為何能有人用如此平淡的語氣陳述那可怕的事實。
“李小哥怎能如此冷酷?若那死去之人是你相熟之人你也能如此嗎?”
李樵神情一頓,随即敏銳地看向杜老狗。
“怎麼?難道你認識那被砍做幾塊的人?”
杜老狗聞言又是一窒,半晌才喃喃道。
“認得。那是城南菜幫把子的老劉,前幾日搶了我的地盤、自個占了了無橋的橋洞子……”
他說着說着,聲音戛然而止。而他面前的少年顯然也想到了什麼,面色陰沉地低下頭去。
如果不是那老劉占了了無橋,那眼下被分作七八塊、即将沉河喂魚的人,就是杜老狗了。
這一切當真隻是巧合嗎?還是一場陰錯陽差的殺人滅口?
巷子四周安安靜靜,再聽不見那河面上的水聲和奇怪的口哨聲。但越是如此,越是令人心底發涼。
蘇家、蘇家、又是蘇家。即使是在江湖中,他也還從未見過哪戶門派的家務事能有眼下這樁這般糾結難纏。
蘇家的事到底還是沒有終結。又或者不止是沒有終結,而是剛剛開始而已。
蘇凜如今被關在府衙地牢之中,蘇府中人隻怕也沒有這個閑心在外晃蕩,蘇家若還有這等高手又怎會一直隐忍不發?何況蘇老夫人殺人一事已經暴露,蘇家豈會為了一個已經進了大牢的人再起殺心、行這欲蓋彌彰之事?除非……這個人同那心俞一樣,根本不是蘇府裡的人。
他究竟是誰?為何要幫蘇家處理康仁壽的屍體?他在蘇家落難的節點突然出現,是否僅僅隻是為了殺人滅口?他要殺的人又是否隻有那日橋下目擊他的流浪乞丐?
暗中操縱、來去無蹤、江湖高手……這一切是這樣的熟悉,不得不令李樵想起那寶蜃樓裡的盲眼公子,難道蘇家的事他也脫不開幹系……
“話說……李小哥你為何會在此處?”
杜老狗的聲音突然響起,李樵回過神來,不再看對方,轉身自顧自地沿着石闆小道向前走去。
“睡不着,出來透氣。”
這九臯城看着不小,原來倒也不大。
幸虧不大。
杜老狗有些後怕地看看身後黑漆漆的巷子,半步也不肯離開對方,立刻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你去哪裡?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