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鲥魚現下吃已有些遲了,當是春末夏初的時候最肥美。不過……”他的眼珠子瞄向陸子參手裡端着的兩盤子河鮮,當下精神頭又有了,“這蚬子和河蝦倒是正好,就是不知道收拾得幹淨不幹淨、沙子吐沒吐盡。我這上歲數了,牙口可是不大好……”
陸子參氣笑了,“哐當”一聲将盤子撂下,随後不客氣地在杜老狗和唐慎言中間生生擠出一個位子來。
“你還挑上了?有的吃就不錯了!我尋了城東碼頭上給酒樓供貨的雷老三,讓他特意給我留的。你瞧瞧,絕對不比那禦前的廚子做的差!”
“說得好似你去禦前吃過一樣……”
金寶在一旁嘟囔着,嘴也沒閑着,悶頭開始了新一輪的“惡戰”。
秦九葉不吃魚,便逮着那盤蚬子瘋狂撥殼往嘴裡塞,偶爾咬到砂子也一股腦地吞下去,隻覺得這輩子沒有吃過如此美味的東西。
而她身旁那少年起先仍隻是安靜地扒拉着碗裡的醬菜和馍餅,瞥見女子那“吞天食地”的架勢後,似乎終于也有些放開了,将金寶面前那盤田螺搶得隻剩一堆螺殼,吃得是又快又安靜。
四下一時間無人說話,隻餘碗筷碰撞的聲響。半晌,唐慎言打了個飽嗝,一邊剔牙一邊總結道。
“今日這頓飯,委實匆忙了些,沒有趕上蟹子最肥的時節。下次該有膏蟹佐酒,才是對味。”
杜老狗聽到“膏蟹”兩個字,兩隻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這話說得有理,應當提筆記下來。就說、就說……”他舌頭打結,吭叽了半天終于找到了點感覺,醉醺醺地開口道,“就說永羲十五年,五月初五,聽風堂堂主唐公與衆人宴飲,席間食飽餍足、衆賓皆歡,言及再聚之日,唐公豪言壯語道,霜天之時定以膏蟹設宴,痛飲至天光……”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活了過來,紛紛拍手叫好。
若說這世間還能有什麼讓人快樂的事,那定是自己吃飯、旁人付銀子了。
那廂陸子參已拿出本子飛快落筆,唐慎言連忙罵罵咧咧撐起身子。
“我何時說過要宴請衆人?你不要亂說!”
秦九葉一把将他按了回去,悠閑說道。
“老唐,這螃蟹的事就是你提的呀!坐堂說書說久了,嘴皮子倒是練出來了,這腦袋卻不好使了啊!”
陸子參笑得胡子都翹了起來。他長得五大三粗,可最會吃螃蟹了,一頓吃個七八斤不費勁。
“就是就是。唐掌櫃可是要賴賬?我們可都聽見了,督護也能作證呢!”
年輕督護少見地沒有斥責這一通胡鬧,不置可否地敲着眼前的空盤子,随後清了清嗓子。
許秋遲笑着端起桌上的酒盞一飲而盡,會心送上最後一擊。
“唐兄笃誠之士也,怎會因區區一雙蟹螯失信于人?諸位多慮了!”
唐慎言雙拳難敵四手、徹底敗下陣來。但他深谙苟且偷生、苟延殘喘之道,仍想從這已成的定局中尉自己讨回些便宜來。
“要我宴客,這地方和時間便得由我來選,到時候諸位若是來不了,便怨不得我了。”
秦九葉聽得這話瞬間樂了。旁人或許不知,她還不知道嗎?自打她認識老唐開始,這黑心的坐堂掌櫃幾乎就沒怎麼離開過聽風堂,真身隻怕不是個王八。
“放心放心,你便是扛着聽風堂的石頭躲到那洗竹山山頂上去,我也定會追随到底。”
陸子參見狀連忙迎頭跟上。
“我夜裡當差也習慣了,唐掌櫃便是深更半夜要擺宴席,陸某也一定到場!”
眼見唐慎言要倒黴,秦三友竟也不忘加上一句。
“做人說話得算話。到時候我們準時赴約,若是見不到螃蟹,老唐你便自己上桌爬一爬好了。”
衆人又是一陣大笑,連帶着秦三友自己也跟着咧了咧嘴。
上了年紀之後,他日常都是一副有些苦大仇深的樣子,如今就連笑也顯得有些别扭,但秦九葉見了仍是心中欣慰,覺得今日出的那點銀子沒有白費。
唐慎言被衆人“架在火上烤”,自知一張嘴敵不過這一堆唾沫星子,當下又縮回自己的位子上。
“唐某做這江湖生意也有些年頭了,早已不在外走動了,除了聽風堂,哪也去不了。我勸諸位口下留德,莫要将話說得太難聽,日後說不準還有用到我的地方,到時候我這價碼可不止一桌螃蟹了。”
他這番話不熟的人聽了定要笑上兩聲,隻不過秦九葉同他實在太過熟悉,關注點壓根不在對方那點怨氣上。
“老唐啊老唐,聽你這語氣,莫非當初也是得罪了什麼人,才縮在這破巷子裡不敢出去?若真是如此,你這名字起得也忒不達意。明明總是禍從口出,又談何慎言呢?”
唐慎言翻一翻眼皮子,不客氣地橫她一眼。
“我叫唐慎言便要小心說話嗎?那你叫秦九葉,難道頭上還頂着九片葉子不成?”
還沒等秦九葉開口,一旁的秦三友聞言當即大聲道。
“當然!她這名是我起的,我說恰當便恰當。”他說完這一句,下意識望向一旁的陸子參,“陸參将來評理,這名字究竟如何?”
酒這東西,當真是不能多喝。
秦九葉看着莫名有些上頭的秦三友,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卻見陸子參很是認真地思索一番,随即開口說道。
“秦姑娘的名自天地間來,聽起來雖然簡單,實則大氣疏朗。”
秦三友受了這一番誇贊、笑得眼睛都要瞧不見,一旁的唐慎言更加不樂意了,調轉話頭指向陸子參。
“陸參将對名字這般有見地,不知自己的名字又是何來曆?”
陸子參放下酒碗,腼腆一笑道。
“不怕諸位笑話,在下這名字乃是天上星宿的名字,本是将星的意思。我生在新年第一天的晚上,當時這三顆星星便高挂南天。母親便說,天意如此,我日後定是要吃這碗飯的。我家是北方紅草梁的,村裡年年遭匪,我從小便聽父親說,賊怕官、匪怕軍,要想将那幫賊子徹底趕出村子,便要上馬執戈才行。這話我一直記得,如今也算是沒辜負了這名字。”
他說得坦然,唐慎言反倒不好繼續刁難,舉起酒碗聊表敬意。
“好志氣。祝陸參将志得意歡,早拜上将。”
這話顯然說到了陸子參心坎上,隻見他面上神情更加扭捏,飛快瞥一眼身旁沉默得好似一尊石像的年輕督護,下意識開口道。
“這點志氣算什麼?比不得我家督護。督護當初身在青重山書院,可謂是文武雙修,得那昆墟老人親傳劍法,又入行伍之中,這等氣魄便是放眼書院也難找出第二個……”
秦九葉終于将視線投向那從進門起就一直沉默的某人,借着酒勁大着膽子開口問道。
“如此說來,督護的名字可有何來曆?”
她話一出口,四周便安靜下來。
半晌,邱陵終于擡起頭來,望見女子看向自己的眼神,向來有些冷的面色緩和下來,随即輕聲開口道。
“河以逶迤故能遠,山以陵遲故能高。這便是我們兄弟二人名字的由來。”
“石像”開口回話了,衆人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然而還沒等唐慎言開口說上些體面的贊美之詞,卻見那年輕督護話鋒一轉、聲音也跟着冷下來。
“不過二弟向來不喜歡這名字,在外行走也從未用過,如今倒也不必提起。”
方才有些融洽的氛圍突然便又僵起來,唐慎言察言觀色連忙開口岔開話題道。
“要我說,李小哥這名字也有些意思,頗有些大隐隐于市的味道。不如同大家夥說說看,這名字到底是從何而來啊?”
他這一說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樵身上,唯有秦九葉仍低着頭瞅着盤子裡吃剩的一盤子蚬子殼。
她壓根不用擡頭看也知道,這個問題李樵是不會回答的。
果然,下一刻李樵的聲音便不鹹不淡地響起。
“粗鄙之名,不值一提。”他說罷站起身來,端起桌上吃剩的幾個空盤子,“後廚還有些烤好的山芋,我為大家拿上來。”
他說罷,也不看其餘人臉色,兀自轉身離開了院子。
誰知下一刻,邱陵也站起身來。
“我去幫手。”
幾隻山芋而已,還能撬動你一個督護?
秦九葉心中有些不好預感,見狀也連忙站起身來。
“我也……”
她剛站起一半,便被一旁的秦三友一把拉回了凳子上。
秦三友看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已将她貫穿。
“你着急跟去做什麼?督護什麼為人?難道還能吃了那小子不成?”
秦九葉有些納悶。她哪裡看起來像是在為李樵着急了?她隻是、她隻是……
“我吃多了,站起來消消食!”
她說罷、甩開秦三友的手,氣哼哼地離開座位圍着桌子轉起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