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堂後巷,燈火寂寥處。
馬蹄聲方才遠去,夜色中隻餘許秋遲一人的輪廓,他聽得身後動靜回過頭來,見到秦九葉毫不意外地擡了擡眉毛。
“你晚了一步,我那兄長已經騎馬離開了。”
秦九葉确實是出來送邱陵的,不過對方眼下當着她的面點出來,多多少少還是令她有些不舒服。
心中一口惡氣驅使,她故意左右張望一番,随後開口問道。
“姜姑娘呢?怎麼沒跟着你?”
許秋遲的臉色果然一窒,但他迅速恢複如常,随意擺了擺扇子道。
“準她幾日假而已。”
秦九葉挑了挑眉,心中那份猜測又多了幾分肯定。
其實今日還未開席的時候,她便察覺那位很是忠心護主的姜姑娘今日破天荒地沒有出現。許秋遲和他那脾氣不好的刀客向來形影不離,是以秦九葉推斷,這兩人之間定時有些什麼的。各家有本難念的經,本來她也并不想摻合其中,可對方先賤兮兮地開口說起他那兄長,她便多少嗅到了些挑釁的味道,這才“以牙還牙”地提起這檔子事來。
“姜姑娘武藝高超,究竟是欠了你多少錢?才會這般賣命地為你做事。”
許秋遲輕嗤一聲,兀自打着扇子。
“你這掉進錢眼裡的摳門掌櫃,自然是不會明白我們之間的情誼的。”
如今當着她的面,許秋遲那副富家少爺的架子越來越不明顯了,隻是舉手投足間還是有些驕矜,許是生來便帶在骨子裡的,亦或是這日複一日的少爺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難以磨滅的痕迹。
秦九葉盯着許秋遲的臉,半晌才慢悠悠地說道。
“是你仗着人家又賴着人家,就莫要總是用那勞什子主仆之情做幌子了。”
她說完、再懶得看那纨绔一眼,轉身便回到院子裡,随後砰地一聲将院門關上了,隻留許秋遲一人有些錯愕地站在原地。
今日他去酒坊買酒之前,那綠衣管事叮囑他:尋常人不似他這般流連酒席、千杯不倒,所以不要買那濃香辛烈的雲葉鮮;七合鬯則近來價貴難求,容易買到摻了水的;若是佐蟹,便選燒桃醴,有回甘、能去腥;若要煮青梅入酒,便選八年陳大廬釀,壇子外不必雕花樣,才是最正宗的。
從前這些事都是姜辛兒去辦,他自然不曉得其中門道,聽完後自然感歎一番,不料卻教對方揪住了尾巴。
“我聽懷玉嬸說起,還以為二少爺絲毫不念着辛兒。如今到了喝酒的時候,倒是總算想起來了。”
這話中有些諷意,隻是柳裁梧同他私下說起話來本就似含着把刀子,是以許秋遲起先并未放在心上,隻歎息着說道。
“她本就是江湖出身,總有想要獨自一人放空的時候。柳管事且放寬心,她自從莊裡出來之後便是孤零零一人,這麼多年過去,我又怎會因這些小事而抛下她呢?”
“覺得孤零零的人從來不是姜姑娘才對。”柳裁梧紅唇輕啟,吐字清脆如玉擊一般,“是她陪了你這麼多年,怎麼反倒成了你陪着她?”
許秋遲聞言又是一愣,那張向來從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罕見的無措來,像是沒有料到對方會這般形容他,又像是心中早已有過定論,隻是突然被人說破有些猝不及防。
他停頓了好一陣子,這才慢吞吞地開口道。
“我先前倒是不知,柳姐姐原來這般會說笑的。”
那一向端莊的綠衣女子聽了這話竟立刻拉下臉來。
若非親眼所見誰也不能相信,這樣一個美人,不苟言笑、眼神陰冷的樣子或許才是她真正的樣子。
“我從不與人說笑,二少爺忘記了嗎?”
柳裁梧說完,連禮也未行、徑自轉身離開了,留他一人去酒坊買酒,五壇大廬釀勒得十指生疼。
許秋遲立在夜色中,盯着地上自己那道孤零零的影子,又擡起手看看手指上那已經變淺的勒痕,半晌才收了扇子、喃喃自語道。
“我看起來當真這般不堪嗎?怎地一個兩個都這般說。”
院門内靜悄悄的,秦九葉顯然已經走遠,并聽不到他的自言自語。
錦衣少爺站了一會,晚風吹得酒後的他有些冷,他這才轉身準備離開,可左看右看不見自己來時坐的馬車,隻得自己擡腳向巷口走去。
幾名醉酒夜歸的江湖客正在巷口唱着走了調的号子,晃蕩了好一陣才離去,許秋遲在暗處小心觀察着,等那嘈雜聲響遠去,這才重新邁開步子。
走着走着,他突然便有些明白了自己眼下的這份心情。
這種心情叫做:怅然若失。
從前不論他去了哪裡、去了多久、是去做什麼,姜辛兒都會跟着他、等着他,隻要他需要,她便會立刻出現在他面前,甚至他還未開口,她便已經将事情做在了前面。
時間久了,他早已習慣了這一切。而如今不過才離了對方幾日,他便生出了些怅惘之情來,這點情緒隻怕也多少寫在了臉上,竟連那向來隻盯着銀子瞧的摳門掌櫃都看了出來,這才出言挖苦他。
許秋遲自嘲地笑了笑,擡眼間發現自己已不知不覺來到巷口,馬車前打盹的小厮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連聲請罪。
“二少爺恕罪!小的、小的先前見院子裡沒動靜,想着一時半刻不會結束,便将馬車趕到巷口避避風……”
許秋遲擺了擺手,自己撩開衣擺爬上了馬車,方才鑽進車廂又探出頭來。
“先不回府。”
小厮有些茫然。
“這麼晚了,二少爺不回府是要去哪裡?”
“城南六裡坉。”飛快吐出這個地名,許秋遲的語氣也跟着輕快了起來,“車趕快些,我們去接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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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那纨绔後,秦九葉擡腳便回了聽風堂。
不過半刻功夫,院子裡已從方才的人聲嘈嘈變作寂靜無聲。
老秦向來和唐慎言有些不對付,邱家兩兄弟前腳出門沒多久,他後腳便也從側門離開、回到自己那條破舢闆上,說什麼也不肯留下來過夜。唐慎言早已清掃完“戰場”縮回了自己的房間,剩下的吃食和那兩壇大廬釀被一股腦地塞進小廚房,院子裡連一隻空螺蛳殼都沒留下,隻剩金寶手上那本花墟集攤在石桌上,而杜老狗和李樵都已不知去向。
小廚房門前的柴垛是新堆的,整整齊齊、四四方方的,約莫有半人高,陸子參燒了那麼多道菜,也才用了一個角。
眼下那劈柴的少年也不見人影,隻留那把生了鏽的柴刀立在牆角。
秦九葉盯着那把刀,莫名松了口氣。
從碼頭回來那天之後,她似乎有些忌憚和他單獨相處。
這種忌憚同他襲擊她之後的那種感覺又有些不同,具體哪裡不同,她又說不上來。似乎她忌憚的并不是這個人,而是他們之間某種暗流湧動的情緒。
秦三友的話冷不丁在她耳畔響起。
人在傍晚的時候露了個臉,之後便沒了蹤影,夜不歸宿,說不準是會姑娘去了。
話說李樵昨夜既沒待在果然居、也沒回聽風堂,又是在哪裡過的夜?當真如秦三友所言,是去會姑娘了嗎?還是他又想起了自己的什麼秘密,深夜化身為一個她不熟悉的陌生人,重返那個屬于他的江湖……
從前在卻行山拜師學藝的時候,秦九葉有時會救起獨自越冬、意外受傷的野狐狸練手。那些狐狸傷沒好之前,幾乎同她形影不離,從日升到日落都乖乖待在她身邊,好似一隻狗。隻是傷好後,它們便會遵循骨血中野性的呼喚,起先是白天出去、晚上回來,之後便兩三天一回,再之後便徹底沒了蹤迹。
如今她有理由相信,人和狐狸也差不多。時候到了,便該走了。
三個月的期限就要到了,他或許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離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