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眼下這席吃得有頭沒尾的飯,猝不及防便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
都說宴席散去之時最是落寞,從前她沒熱鬧過倒也不覺得,如今真的經曆過這麼一回才算是有些體會。
秦九葉原地站了一會,直到頭頂的月牙都有些歪斜,這才慢慢走上前,撿起石桌上的花墟集,轉身向後院走去。
方才繞過天井中那幾株芭蕉,一陣若有若無的聲響傳來,秦九葉便頓住了腳步。
她視線慢慢下移,落在草叢中那個有些眼熟的後腦勺上。
金寶正抱着一塊生了青苔的石頭哼哼着,也不知是酒喝多了有些難受,還是隻是不想回屋睡覺。
她擡腳踢了踢對方的屁股,不客氣地開口道。
“你不跟着阿翁也就罷了,喝醉了睡在院子裡若是受了風嘴可是會歪的。當初隔壁村牧牛的老朱嘴就是這麼歪的。”
腳下的身影蠕動了一下,随即轉過身來,露出半張挂着鼻涕的臉。
“可否、可否陪我說說話?”
盯着那張臉,秦九葉心中有一萬個不情願。但想到從前她剛建起果然居的時候煩心事衆多,卻也隻能同這廢柴傾訴一二,眼下對方一臉涕淚地主動找來,她總不能做這“忘恩負義”之人。
何況當掌櫃的,不光要負責所有人的口糧,還要體察夥計們的精神狀态。人若是心情不好,是不能好好做工的。
歎口氣,秦九葉勉強在石闆旁找了塊石磚墊在屁股底下,擺出一副傾聽的樣子來。
“說吧,怎麼了?”
司徒金寶沉默片刻,随即凄凄慘慘地開口道。
“你說,司徒這姓聽起來多麼端莊大氣,怎麼我爹偏給我起了‘金寶’這麼個俗名呢?”
饒是心中有所準備,秦九葉聞言還是忍不住翻了翻眼皮子。
“因為你爹就是個俗人。”
何止是個俗人。抛妻棄子、冷血薄情,那司徒老賊簡直就是個龜孫王八蛋。
秦九葉冷哼,金寶卻看不出個眉眼高低,仍沉浸在自己的愁怨之中。
“聽聞我那幾個哥哥的名字,都不是如此的……”
“好端端的,提他們做什麼?”秦九葉聽得心煩,随口安慰道,“金寶有什麼不好?金光萬丈,多富貴啊。”
“你當誰都似你一般,就喜歡金子銀子!不好就是不好!”
金寶酒氣上頭,竟敢對着他那心狠手辣的摳門掌櫃大嚷大叫。
好在秦九葉向來不同喝醉的人一般見識。她瞧着眼前那張挂着鼻涕的大臉,莫名覺得好笑,先前席間那股憋悶煩躁散了些,她擡手掏了掏耳朵。
“一個名字而已,哪有什麼好壞貴賤之分。”
“怎會沒有?若是沒有,那榆香村的薛四為何一提起我的名字便竊笑個不停,連帶着他們村那幾個小皮猴也跟着一起笑我。”
那薛四提起你名字會竊笑,哪裡是笑你的名字?他是笑你窮、笑你沒出息、笑你是個如丁翁村般能一眼望到頭的土包子。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将這些話又咽了回去,面不改色地潑起髒水來。
“薛四小時候讓驢踢了,腦子不太好。”
金寶眨眨眼,似乎是在思考這件事的可信度。可他現下腦袋裡隻有一團漿糊,顯然是想不明白的。
秦九葉見狀,拍拍屁股準備起身走人。
“說完了嗎?說完的話快些回去睡覺。今晚的事我便不追究了,明早給我回果然居好好幹活去。”
“别走,還有、還有一事……”
秦九葉被抱住大腿,不得不再轉過頭來。
金寶吸了吸鼻涕、醞釀了片刻,煞有介事地開口道。
“這幾日你不在,村裡可是出大事了。”
果然居無人坐鎮,秦九葉猛地聽到這話心裡難免咯噔一下。但她了解金寶其人,隻慌了片刻便又安靜下來,慢吞吞地繼續問道。
“是嗎?什麼大事啊?”
金寶幹澀的眼眶又開始有些泛紅。
“方二小姐昨日來尋我哭訴,說李公子不在果然居做工,是否是有意避着她。她鼓足勇氣來問我,我又不能将實情告訴她,還得昧着良心騙她,說那姓李的臭小子隻是這幾日去城裡當差了,說不定過些日子就回來了,她聽了竟然還很開心……”
金寶越說越哽咽,眼瞅着就要說不下去了。
他這般優柔寡斷、渾渾噩噩的性子,當真半點也沒随了楊姨。秦九葉瞧着那張爛泥扶不上牆的臉,瞬間便有些後悔方才坐了下來。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最後說上幾句敲醒對方那不開竅的腦袋。
“這事同李樵有何關系?我早同你說過,人家方二小姐壓根是瞧不上你的,是你非要往前湊。就算今日沒有姓李的,明日還會有姓張的、姓王的。她喜不喜歡别人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一定不喜歡你。”
金寶那張沾了鼻涕眼淚的臉愣住了。他足足呆了半刻,突然便像被踩了尾巴的豬一樣号了起來。
“她、她為什麼不喜歡我?!我對她那樣好,她說喜歡紫色的花,我每次進城都會采給她;她說喜歡山裡的果子,我攢下的甜山楂、海棠果舍不得吃,全都留給她了;她說喜歡見那姓李的小白臉,我就反過頭來去求他。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喜歡這麼多東西,唯獨不能喜歡我?!”
秦九葉被吵得腦仁疼,心中也積攢了許多煩心事,當下便将先前憋回肚裡的狠話一股腦地倒了出來。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因為你長得不好看,身家也不夠殷厚,性格也不讨人喜歡,一天到晚為了幾文錢拉着個臭臉、活得一點尊嚴都沒有,誰會喜歡你?除了你親娘親爹,誰會喜歡你?!”
她似乎是在吼司徒金寶,可吼着吼着又像是在吼她自己。
司徒金寶那兩泡蓄了半天的眼淚,終于噼裡啪啦地落了下來。
“可是……可是我親爹,也不喜歡我……”
他爹确實不喜歡他,可他娘為了他心甘情願從司徒家搬了出來,一個人辛苦勞作撐起了整個家,直到生命燃燒殆盡。他至少還有娘,他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
但這些質問的話秦九葉終究沒有說出口。
人不能因為渴望得到更多的愛就受到苛責,她也有阿翁和果然居不是嗎?可她也會羨慕那些生來便在九臯城中、擁有屬于自己的半間瓦房和整齊家人的孩子,就像司徒金寶永遠會羨慕村頭那養羊大戶家的傻兒子一樣。
金寶不是寶,和她一樣是根草。
靠天吃飯、無人庇護的小草。
許久,她終于擡起手,拍了拍那埋頭恸哭的腦袋。
“對不起,是我錯了。我不該那樣說你。”秦九葉頓了頓,再次開口時聲音中透出一股深深的無奈,“不管怎麼說,你還有爹娘,我連爹娘都沒有。但這也不是我們的錯。喜歡沒道理,不喜歡也沒道理。沒人喜歡就沒人喜歡吧,我們自己喜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