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葉的質問聲回蕩在地牢間,蘇凜卻整個人頹然跌坐回地上,再不肯開口說話。
一旁的邱陵望見女子面上焦急的神色,眼神示意對方稍安勿躁,自己緩緩起身、上前對那蘇凜說道。
“你那幾艘裝了毗羅香的船已被盡數扣押。毗羅香料乃是禁品,一旦被發現輕則罰沒家産,重則全家殺頭充役。你都城那位貴人很快便會知曉,随即猜測你已敗露,若是再聽聞你被關在府衙地牢多日,是否會進而懷疑你已将他供出?到時候隻怕就算你能走出地牢,不到半日工夫便會橫死街頭,而你府中親眷也一個都逃不掉,最好的下場便是被發配極北苦寒之地服徭役,也不知能撐過幾個年頭。”
毗羅是一種産自南域的香料,性陰寒,久焚入骨,令人燥熱生瘾,曾為貴族們冬日踏雪享樂時的必備香料,一兩可抵萬金,後來出過人命後便被漸漸禁止,這些年除了黑市中偶有流通,已無藥商敢販賣。
秦九葉心下暗歎:這蘇凜當真好大的膽子,隻怕蘇家如今屁股底下的金山,有一半都來自于此物。
那廂蘇凜被揭了老底、斷了後路,蜷縮在地上的身形顫了顫,随即發出一聲壓抑的怒吼,半晌又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罰沒家産算得了什麼?殺頭充役又算得了什麼?勝者為王敗者寇,痛快赴死、亦或在苦役中熬一熬,總好過被人大卸八塊、扔進河中喂魚。”
這話看似是在順接邱陵提及的孝甯王府,可當中卻多了許多細節,譬如“喂魚”這兩個字眼,莫名便讓秦九葉想到了那陳屍二水濱的康仁壽。蘇凜說話時的語氣就仿佛親眼見識過那種手段一般,而孝甯王府此前應當并沒有理由恫吓蘇凜這個跑腿做事之人,就算出手威脅也用不着如此野蠻原始的手段。
秦九葉敏銳察覺到了對方言語中隐含的深意,七分肯定、三分試探地說道。
“你船上的香料确實是運給孝甯王的,但那秘方卻不是他給的。你所忌憚的也另有其人。”
她此言一出,那蘇凜面上又是一陣抽搐,半晌才擡起頭、眼神陰沉地望過來。
“我若将一切據實相告,又能得什麼好處?”
邱陵顯然一早便有所準備,當即沉聲道。
“我可從孝甯王手中保你一條性命,你家中老小也盡量不予牽連。至于旁人……且看你如何交待。”
然而蘇凜卻并不領情,一聲輕哂道。
“督護查了這許久,應當明白這運送香料一事向來隐秘,從頭到尾隻有蘇家經手,王府上下一直都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你便是将我挫骨揚灰,也挨不着他分毫,而我家人對此并不知情,他又何必多此一舉地跳出來對我趕盡殺絕?你隻需秉公執法,将我收押歸案,便可做了這順水人情。”
商人卑鄙無恥的一面在蘇凜身上顯露無疑,即使到了這一步,他仍在想着如何讨價還價。
邱陵一時沉默,一旁的秦九葉卻突然開口。
“你難道不想治好你母親嗎?”
蘇凜一愣,随即發出一陣桀桀笑聲,笑聲中的不屑與嘲諷之意呼之欲出。
“就憑你?就憑你也敢說出這種話?我憑什麼信你?!憑什麼!”
秦九葉神色平靜,一針見血道。
“你連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都能輕信,又憑什麼不能信我?”
蘇凜雙目圓瞪,那雙本該溫潤理智的眼中血絲密布、瞧着分外可怖,就這麼一眨不眨地看着秦九葉,似乎要将她身上看出兩個洞來。
許久,他終于還是垂下頭去,聲音變得有些空洞麻木。
“你們想知道什麼?”
邱陵與秦九葉對視一眼,沉聲發問道。
“你給和沅舟服下的秘方到底從何而來?”
蘇凜舔舔幹裂的嘴唇,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
“那可不是有銀子便能搞到的東西,而是真正秘而不傳的方子。他最早找上我的時候,似乎便已知曉我暗中為孝甯王府偷運香料一事。他說他懂我的困境,願意贈我一副藥方來救母親,作為交換條件,我日後要幫他一個小忙。”
邱陵聽聞此處不由得眉頭輕蹙。
“莫要将自己說得這樣無辜,你是何等精明之人,怎會輕易接下一個不知底細的外人喊出的價碼?”
蘇凜沒什麼感情地挑了挑眉,盡管已身陷囹圄,卻仍對那“精明”二字感到很是受用。
“我追問過他,他隻說到時候需要借我的船運些丹砂和藥材,倒也并不急于一時。丹砂雖是禁運之物,但到底不是什麼要人命的東西,而我為孝甯王做事多年,自保的手段還是懂些的,母親那時又确實病得厲害,我覺得此事值得一試,便答應了他的交易。一開始,我對那方子并沒有抱着太大的希望,誰知母親卻出人意料地好了起來,我這才明白這東西的厲害之處,可誰承想事情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說到此處,蘇凜瞳孔震顫、似乎想起什麼,額頭又冒出冷汗來。
秦九葉見對方的樣子心中便已明白了幾分,冷聲開口道。
“看來你也是親眼見過你母親發病的樣子的。既然那秘方已經出了問題,你又為何還要迷信至今?”
“因為母親畢竟是好過的。而且那人将秘方交于我之後,便曾告訴我說,服下後若有任何奇怪症狀,他自會差人上門幫忙診治,我自然覺得事情仍在掌握之中。那日問診之前,我雖與回春堂有過往來,但與康仁壽并不熟識,就算事後有人查起來,避嫌也避得剛剛好。我本以為一切都能順利解決的,哪裡想得到……”
“你以蘇沐禾作幌子,實則召人入府為和沅舟問診一事,府中還有何人知曉?”
“此事一直是内院的大丫鬟心俞經手,她做事向來利落,也不會問東問西。我還曾讓她悄悄去查過康仁壽的底細,她說并未發現什麼異樣……”蘇凜說到一半突然頓住,随即恍然開悟了什麼,聲音變得尖細起來,“是她!那賤婢也是同他一夥的!他們、他們合起夥來騙我!”
自诩精明狡詐、從不做虧本生意的蘇大當家今日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他被人算計了。而且算計他的人,還是他口中的一個“賤婢”,這怎能讓人不感到諷刺呢?
他自以為站在高處、睥睨一切,到頭來機關算盡得到的這點便宜,不過是旁人一早喂到他嘴邊的餌料罷了。如今他已沒了用處,任他在這不見天日的牢籠中如何掙紮,也不會有人對他多看上兩眼。而他曾經也是這般冷酷地踐踏那些他口中的蝼蟻。
邱陵似是全然瞧不見對方臉上的神情,繼續冷聲追問道。
“你說的這些都是什麼時候的事?交于你秘方的人是何模樣?你們是在何處交接的?”
被從内到外反複撕扯的蘇凜已經疲憊不堪,就連憤怒和不甘都沒有力氣堅持下去,再開口時,聲音仿佛是憑本能發出的一般。
“他第一次來尋我,約莫是驚蟄前的事,正式将藥交給我卻是一個多月前了。我隻知曉對方是個男子,其餘的一概不知。”
驚蟄……也就是大約三個月前,那不就是清平道血案前後不久的事?這一切難道隻是巧合嗎?
秦九葉心跳得有些快,那廂秋陵的聲音已然嚴厲起來。
“他既交于你東西,你怎可能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與我聯系從來隻用書信,隻許他來尋我,不許我去尋他,送信的都是這城中乞兒,泥鳅一樣狡猾,壓根查不出什麼來。取方子的那夜,他讓我獨自到後門巷口等着,有人蒙了我的眼才讓我上車。馬車在城中走了很久,也不知是否饒了圈子,最後似乎是在一處院子裡将東西給了我,然後又原樣将我送回府上。我對此也并非全無防備,所以一早派了人跟着,可、可等回到府上才知曉,那幾個護院還沒跟出巷口便被砍了脖子,頭被直接扔到了我房門前,血浸到台階裡半個月都洗不淨……”
那蘇凜說到此處,臉上的肉止不住地抖了起來。
他做藥材生意,這些年也見識過一些商場上肮髒卑鄙的手段,可他到底隻是個想賺錢的生意人,同那些日夜與殺戮鮮血打交道的野蠻人來自兩個世界。
秦九葉看着眼前神情萎靡、一敗塗地的中年男子,想到此人前幾日還是那令她狼狽遁走的一家之主,心中也不免覺得唏噓。
蘇凜信奉至高無上的權力,将一切秩序歸于出身尊卑,隻是他用金錢構建起來的城池在對方面前是如此不堪一擊,那是一種近乎荒蠻的威脅和碾壓,對方信奉的是一種他不熟悉的遊戲規則。
而另一邊,年輕督護也陷入短暫沉思,似乎對這幕後之人究竟來自朝堂還是江湖開始了一番猜測,秦九葉見狀,接過話頭繼續問蘇凜道。
“對于那院子,你可還有些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