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來賣東西的,這些不要錢。我知曉将軍今日乃是進山祭拜,這才特意趕過來的。聽聞他素來喜歡這綏清的筍子,早前幾年洪澇不斷、水路不通,如今托了将軍的福才好起來的,這都是一早從黛绡河上運過來的,剝之前還帶着露呢……”
老翁誠懇地描述着自己那點帶泥的筍子,似乎是生怕對方不信,下一刻便要轉身從扁擔挑着的竹筐裡拿些出來驗貨。
可他方才那番話實在太過蹊跷,一個賣筍老翁,怎會知曉鎮水都尉邱偃的日程安排與喜好、甚至早在守在路邊?隻怕不是早有預謀,想着要圖些什麼。
那馬上之人如是想罷,瞬間便拔出刀來,聲音中帶上一股不易察覺的殺意。
“都說不要了,怎地還賴着不走?我家大人不稀罕你那點東西!一會誤了回城的時辰,你可擔得起這責任?!”
那老翁似乎被對方的反應驚到了,一時間不能動作,騎兵見狀便要驅馬向前、逼迫對方将路讓開來。
然而下一刻,一道聲音從他身後那輛馬車中傳出。
“住手。”
那是個年邁男子的聲音,語氣威嚴卻又透着一種溫良之感。
秦三友聽到那聲音的一刻,佝偻着的背瞬間便僵在那裡,再無法挪動分毫。
馬車車廂一陣細微響動,似乎有人撩開車簾、望了出來,那騎兵見狀,神情立刻轉為恭敬。
“回禀都尉,這老翁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硬是要賣東西。此處是山路,實在是荒蠻之地,屬下擔心有詐……”
“偌大的龍樞,城池之外都是山河湖海,便是你口中的蠻荒之地。既是如此,你便該遇見一個便盤問一個,為何先前在百步亭的時候,路遇那前來攀談的州牧和督軍,你又吭都沒吭一聲便任他們離開了?”
那騎兵神情一僵,臉面有些挂不住,哽了半晌才回話道。
“駱大人乃是平南将軍跟前的人,又是當今聖上潛龍時期的伴讀,怎能同這鄉野刁民同論?”
馬車中的人繼續慢悠悠地問道。
“那方才那幾名江湖客打馬經過,怎地也沒見你如此疾言厲色、大動幹戈?”
騎兵又是一僵,額角的青筋暴露了他實則是個心性浮躁的易怒之人,他握緊了拳頭才沒有在臉上顯露出來,繼續開口辯解道。
“那幾人隻是經過,若是靠近或攔在路中,末将定會出手、絕不手軟!”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指着那站在路中的老翁繼續控訴道,“此人言行頗為難纏,借這賣筍子的事來讨錢,竟然都讨到路上來了。不僅如此,我聽他方才所言似乎對都尉的行程一清二楚,許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追到這半路上來,乃是有所謀劃而行之,實在是膽大妄為、目無王法……”
馬車中的人終于有些不耐了,再開口時,聲音已不複方才的溫和。
“此地可曾有官府明文規定不得販賣山貨?又或者規定此路隻能車馬通行,不許步行之人經過?”
那騎兵被截斷話頭,足足沉默了半刻鐘才咬牙道。
“未曾。”
“你父輩本是郁州流民,你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同他沒什麼不同,如今不過是穿上了這層皮,便覺高人一等,還要借着我的名号去為難他,當真好大的膽子。”馬車中的人語氣陡轉,似是一把長□□穿了那車輿四壁,将那馬上之人釘在了鞍上,“我默許你同你的部從一路跟随,并非是因為你是何人,而是因為派你來的是何人。你能跟随的路不過隻是離開九臯城的這段路,待我回到城中,你便不得靠近左右半步。這點事實,你可明白?”
他已不着片甲,手中也不再握着金鐵,但說出口的話仍似有雷霆萬鈞之勢,令那騎兵連忙翻身下馬跪倒在地,惶惶不安道。
“末将知錯,還請、還請都尉責罰!”
過了片刻,邱偃的聲音才再次響起,隐隐透着一股疲憊。
“你何罪之有?隻是憑軍令辦事罷了。山路曲折,你那些手下想必還不知這裡情況,你去好好解釋清楚、不要結下什麼不該有的誤會,之後也不必再跟上來了,我自會按時回到城中。”
騎兵聽罷,隻得咬咬牙翻身上了馬,最後看一眼那路中間的老翁,轉身拍馬離去。
馬蹄聲漸漸消失在山間,邱偃望向車前那佝偻的身影,語氣緩和下來。
“是我管教不力,讓你受驚了。老翁莫怪。”
然而對方像是沒有聽見一般,正彎着身子、低着頭,在那破舊的竹筐前掙紮着。
秦三友的手顫抖着,無論如何也解不開那系在筐口的布帶子,急得額頭瞬間冒出汗來。
邱偃看了一會,好言出聲道。
“老翁莫急,我已不食山筍很多年。這裡有些銀錢,你且拿去,就當是我對方才之事的一點歉意。”
他話還未說完,卻見眼前那胡子花白的老翁突然情緒激動,轉頭望了過來。
“我不要銀子!”
他脫口而出這話後,随即便定在了那裡。
掀起一半的車簾後,那穿着簡樸、鬓角斑白的老将軍也正有些驚訝地看着他,但似乎隻是驚訝于他此刻的失态。
那雙眼睛依舊溫和,但望着他時已沒有昔日的關懷與期許,隻剩下一點對陌生人的善意。
秦三友低下頭去,半晌将那竹筐裡的麻布袋子一股腦地扯出來,不由分說地塞給了那趕車的小厮。
“這筍子是特意帶給将軍的。将軍若是不吃,扔了便是。”
說完,他轉身挑起扁擔,佝偻着身子、鑽入路邊草叢中的小路,轉眼間便消失不見了。
趕車的小厮啞然看了看懷裡的那袋筍子,撇了撇嘴嘀咕道。
“真是個怪老頭。”
他嘀咕完,扭頭看向身後的老将軍。
“老爺,這東西當真要帶回府中嗎?”
“放着吧。”車簾緩緩放下,邱偃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等一會回到府裡就交給石管事,讓她做湯給那兩個臭小子。我記得他們也是愛吃這口的。”
從前确實如此,但那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啊。他都快不記得那位斷玉君上次歸家是何時了。
不過話說回來,為何方才那怪老頭也要稱他家老爺為将軍呢?
趕車的小厮頓了頓,最終還是沒有多說什麼,恭敬應下。
馬車再次緩緩啟程,車輪軋過石子路的“咯咯”聲透過林子傳來,響了一陣又漸漸遠去,直到再也聽不見。
密林之中,秦三友肩上的扁擔一滑、跌落在地上。他沒管它,自己站了一會,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的眼神空落落的,有失望也有迷茫。
他的将軍不認得他了。
但這難道不是他一早就該想到的嗎?有誰會記得二十多年前、自己帳下一個做事有幾分糊塗的老兵呢?何況,他當初又是怎樣離開的……
山頭上,太陽最後一點餘晖也消失殆盡,山間一片黑暗。
黑暗中有什麼聲響斷斷續續地傳來,似乎是夜歸的野狐在哀嚎,又似乎隻是風吹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