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聽不懂他說的話,而是同他一樣,做出了某種決定。
邱陵沉默片刻,沉聲開口問道。
“放下這一切,在能抽身的時候及早抽身,回歸到你原本的生活中去,難道不好嗎?”
“就當我已不能抽身吧。”秦九葉說着說着,竟然輕輕笑起來,“督護是不願與我一同查案,還是不願繼續追查了?”
她的語氣越是輕巧,他的情緒便越是無法控制。
“秦九葉,你好大的膽子。”
一個人要有多大膽,才能用如此瘦弱的身體、貧瘠的處境,盛下這麼多的勇氣與頑強?
若非親眼所見她之前的種種,他簡直要懷疑這不是勇氣與頑強,而是愚蠢和無知。
他深吸一口氣,最後一次警告道。
“你可知在江湖中尋一個連姓名和來曆都不知曉的人,猶如泥海撈針?你有多少時間、多少精力、多少信心能夠投入其中?對自己即将面對的一切又能否承擔?”
他的警告是沉重的,但眼前的人似乎一早便已想清楚了自己的答案,幾乎沒有猶豫地開口回答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還能在這條路上走多久,隻是覺得眼下還不是放棄的時候。關于那秘方和秘方背後的事,我還想繼續查查看。前路雖然漫漫,但督護若想一起,我們便可同路。”
秦九葉說罷,擡頭定定望向眼前的人。
她的眼神中有詢問、有邀請。她在邀請他同路。
年輕督護那雙向來冷硬冰封的眼底,一瞬間泛起了波瀾。
同朝中那些軍功加身、春風得意的武将相比,他身邊常年跟随的親衛随從、帳中親兵要少得多。他從沒有挽留過任何一個想要離開他的人。隻因他心裡清楚,他要做的事、要走的路都是很艱難的。
而一條艱難的路上,是不容易找到同路人的。
邱陵盯着那張沐浴在晨光中、帶着些許塵土和汗水的臉,許久才有了動作。
他低頭拆下了腰間佩着的玉佩。那是一塊回字紋水蒼玉佩,從秦九葉第一天遇見他時他便一直帶在身上。
邱陵将那玉佩拿在手中,瘦長有力的手指在那玉佩上一扣一轉,那玉佩竟分開一道縫隙,随即化作陰陽刻紋不同的兩面玉佩。
然後,他将其中一塊玉佩緩緩遞了出去。
“這是昆墟水蒼玉,上面的同心回字紋代表的是平南将軍府。将軍從前在外領兵打仗,常境遇艱苦,需要臨時委任親将、卻又沒有條件準備封禮的時候,便會将這玉佩一分為二,分出一半來賜予他信任之人,視為結下盟誓,同心同力,一緻對敵。”
這一回,輪到秦九葉說不出話了。
她先前便留意到這塊他總是挂在腰間的回字紋玉佩,但她不知道這玉佩竟還能一分為二,更不知道這其中還有這麼多門道。
他每多說一個字,秦九葉便覺得那玉重上一分。待他說完,那玉赫然已不是玉了,而是一座壓在掌心的石頭山。
她隻是邀請他同路,他卻将一半身家都交了出來。
她看着那片薄薄的玉佩,遲遲不敢伸出手去。
“督護的東西太過貴重了,在下實在生受不起。”
“怎麼?方才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怎麼現在反倒退縮了?”
邱陵的聲音中竟有些許輕松的笑意,但那笑意隻停留了片刻,他的聲音很快便又恢複了嚴肅。
“這不是賞賜,也不是令牌,而是約定和誓言。你可想好了,拿了這玉佩,你便不是個臨時補位,可以随進随退、适時抽身的小小參佐了。我對一起同行之人是有要求的,你若沒有打算去适應這種要求,便不要碰這玉佩,現下就拿了這些銀錢,早日回果然居打理生意,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便可。”
秦九葉搖擺不定的心在聽到最後一句時,突然便靜了下來。
她又想起了今早站在牆頭望見的風景,又想起了那隻在樟樹枝頭上蹦跳的鳥。
“我人生在世二十五載,除了給司徒金寶當過掌櫃,還從未做過更大的官。但我想,無論處于哪種位置,道理應當都是差不多的。我有把握看得牢果然居裡的銀子,自然有信心守好督護的這塊玉佩。”
秦九葉說完這一句,飛快從邱陵手裡拿了那塊玉、轉身便要離開,仿佛怕他後悔一般,整個動作匆忙得像是順手牽羊的賊。
可她疾行數步之後又停了下來,似乎想起什麼,又有些遲緩地轉過身,磨磨蹭蹭地回到了他面前。
他盯着她,猜不透她要做什麼,下一刻便聽她低低開口說道。
“這、這玉佩……應該怎麼……”
她的聲音有些低,他沒聽清楚後半句,卻已經明白了她要說的話。
從記事起到現在,她的腰上挂過水囊、别過鐮刀、塞過隔夜的大餅,但還從未佩過玉佩。
所以她不知道該把它挂在何處、怎麼挂、能不能挂。
想了想,他上前一步,從她手裡接過那半塊水蒼玉,擡手從自己的腰間绶帶中取下半截絲繩、用力拽斷,仔細鄭重地将那塊玉栓好,随後上前一步、将另一端系上她的腰帶。
晨風帶來些許他身上的皂角味道,他将距離把握得恰到好處,既不會太近、令她感到不安,也不會太遠、顯得過分疏離。
“你那位表弟的身子可好些了?”
他蓦地開口問話、還是問起一個和眼下毫不相幹的問題,秦九葉一時有些茫然,愣了愣才開口答道。
“他已大好了。多謝督護挂心。”
邱陵仍沒有看她,似乎一心隻在如何系那塊玉佩上。
“既是如此,還是讓他早日回鄉吧。這九臯城或許就要變天了,他繼續留在這裡未必是件好事。”
對方的語氣淡淡的,似是當真隻是在聊起家常一般,但落在秦九葉耳朵中,難免讓她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寶蜃樓的事雖已被之後的種種遮掩過去,但眼前的人心細如發,難說是不是覺察到了什麼卻一直隐而不發,眼下選在此時突然提起,是否在敲打她:他當時沒有追究,不代表日後不會。
她從前隻是荒村藥堂的掌櫃,不需日日盯着腳下的影子校對身姿,此刻起卻要同他一起做事,便不能同以往一樣沾些歪門邪道。而她需得借此表明“忠心”,即刻起便同李樵劃清界限,否則那少年行迹敗露之時,便是她“背信棄義”、與邱陵分道揚镳之時。
這兩人當真不是認識了八輩子、攢了幾世血債世仇的老冤家嗎?明明沒什麼交集,談及對方時卻總是一副勢不兩立的樣子。
思慮半晌,秦九葉終于開了口,語氣平靜如常。
“我與他有約定在前。等他待滿三個月,我便讓他離開。”
她的回答不卑不亢,既沒有一口應下來什麼,也沒有說些模棱兩可的話。
邱陵聞言不再說話,片刻後退開來,絲繩已在她腰間挽了個結實的結。
“好了。”
秦九葉低頭看了看腰間的玉佩,又擡頭看向眼前的人。
“多謝督護。那我們……”
他望着她,下一刻突然彎了彎嘴角。
“我們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