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葉一口氣将船撐出幾裡之外後,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那秋山派的大船似乎有意無意地跟在身後、迫使她時不時地回頭去看。
虧得她這份警惕,那秋山派的船消失在視野中不久後,另幾艘鬼鬼祟祟的小船便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些船看着是同她這艘舢闆差不多的小船,但細瞧便會發現船頭是精心改造過的,撐起來快得吓人,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跟前。
秦九葉撐船的動作不停,其間抽空回頭又觀察了幾眼,心中已漸漸有了定論。
那些并非江湖門派的船隻,而是她的“同行”。
那些早前在湖面上等生意的黃姑子們并不是個個都靠勤懇能幹混飯吃的,也有些等着黑吃黑的貪心之人。這些人定是方才發現她從秋山派的船上下來、得了銀子,又瞧她孤身一人、是個生面孔,便等着在這截胡呢。
秦九葉心下冷哼。
那秋山派的王逍都不能把她怎樣,她還能栽在這群雜魚手裡?往返九臯城和丁翁村這麼多年,她便是走夜路也從未在“小鬼”身上栽過跟頭。真當她白當了這麼多年果然居掌櫃,想從她手指頭縫裡摳銅闆,先問問那村裡的窦五娘去吧。
當然,秦九葉心中所想,那些跟在後面的黃姑子們是不知道的。
他們隻當那女子孤身一人、身形瘦弱,是個好下手的對象,可還沒跟出多遠,便見那隻小舢闆七拐八拐進了一片荷花蕩中,瞬間沒了蹤影。
為了在城中各種窄小的水路中穿行,九臯一帶的舢闆都造得格外窄小,而這盛夏時節的荷葉長得尤其茂密,探出水面約莫半人高,便是尋常載客的篷船進入其中也隻能露出半個頂來,更莫要提一艘破破爛爛的舢闆了。
秦九葉聽得身後水聲減緩,心中不由得輕笑。
當初下定決心準備做這“勾當”的時候,她便提前在這片湖區附近踩好了點,哪裡可以避險、哪裡方便逃跑,她都一早規劃好了路線。
一入那片荷花蕩子,秦九葉反而放慢了船速。
舢闆自碧綠荷葉中穿行而過,隻發出些許細微水聲,船身與荷葉碰撞摩擦的聲響很快便被風吹荷葉的聲音蓋過,就像一尾輕靈的遊魚鑽入蓮葉深處。
獵物失去了蹤迹,幾隻“豺狼”失望離去,但仍有幾個還不死心、一頭追進荷花蕩中來。
船隻闖入荷花蕩子的聲音由遠而近,秦九葉幾乎能聽見那些脆嫩荷杆被船頭擠壓折斷的聲響。
現下如果慌亂逃竄,免不了會發出聲響,那些黃姑子個個機敏,覺察到動靜後不一定會悶頭再追,但保不準會分散開來将她圍住,她便反而落了下乘。
秦九葉飛快思慮一番,當即停下動作,待船完全停下靜止之後,便趴伏在船身上,屏住呼吸、立着耳朵聽周圍的動靜。
那些黃姑子撐船的聲音始終在四周徘徊,一會在左、一會在右,過了片刻,似乎終于慢慢遠去。
秦九葉不敢貿然探出頭去确認對方是否真的已經走遠,隻得繼續躺倒在船底,在心裡數着數。
風在這片荷花蕩子中變得格外輕柔,吹得人在困境中都能生出幾分困意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險些在船上睡着了,等回過神來望向四周時,才發現天色已開始轉暗,天邊隻剩最後一縷餘光。
蟲鳴停歇、蛙聲未起,荷花渡中靜悄悄的,連魚兒換氣的細微聲響也聽不見。
總算逃過一劫。
荷花特有的香氣在水面上聚集起來,秦九葉深深吸了幾口,滿足地伸了個懶腰,随即準備起身撐船離開這裡,再去岸邊同李樵彙合。
可手方一握在橹闆上,秦九葉便覺得有些搖不動。
她先是一愣,随即有些了然地放下手來,轉頭望向橹闆延伸進水中的部分有些出神。
從拜師學藝到有了果然居,她已很少跟着老秦跑船了。
但小的時候,她為了給秦三友打下手,常常跟着對方在九臯的各處河湖中跑船。金寶是個旱鴨子,總被留在岸上做活,現今提起這段事來,她還總是嘲笑對方。
那時秦三友身體還算硬朗,還能做些打漁、賣貨的體力活,他們常常天還沒亮便要出船、再載着一船星輝回到碼頭,有時運氣不好、船沒有裝滿,那便不回碼頭,在河湖中待上一宿。
夜深的時候,老秦會講起自己跑船時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他一直有個迷信,說若在荷花水草茂密的地方停靠休息,再出船的時候發現船槳橹闆提拿不動,便是驚動了這荷花蕩子中的神仙。神仙落在船頭歇腳,教你不要打擾。此時千萬不要再動,需得小心賠個不是,再等上個一炷香的時間,方可離開。
秦三友大字不識幾個,可卻頗有些講故事的天賦,秦九葉起先對此深信不疑,直到跟了别的船走過幾次才發現,所謂的“神仙歇腳”,不過是因為荷花蕩子中魚鼈衆多,船停得久了,水底的王八便順着槳闆頭爬了上來。一隻王八五六斤,槳闆自然便被壓住了、沉甸甸的,王八又很懶惰,沒個一時半刻懶得挪窩。有些船家會直接将船槳翻轉過來、使勁拍打幾下,便能立刻脫困了。
但眼下既決定以靜制動,秦九葉便不想弄出那麼大的動靜。
想到今日經曆的種種,她亦有些疲憊,不由得暫時松開橹闆、翻了個身靠在船尾。方才那逃命似的撐船耗費了不少力氣,她翻出早上出門包的那幾塊馍馍,一邊填着肚子、一邊盯着近處那片漆黑平靜的水面小聲歎息道。
“一群黃姑子仗勢欺人也就罷了,眼下便是連隻王八都來趁機欺辱我。”
水面依舊靜悄悄的,那水底的王八連個泡泡也不願給她冒一個。
“你倒是會找地方,此處确實風景優美、蓮香魚肥。”秦九葉說到這裡停頓片刻,又不懷好意地笑起來,“但你若再不離開,我便隻得将你撈了晚上炖湯喝。”
她話音剛落,突然便聽一道男聲在那荷花叢中響起。
“姑娘何出此言?”
秦九葉吓了一跳,手中的馍險些掉進水裡,隻道那些黃姑子果然賊心不死,自己方才就不該掉以輕心。
她沒出聲,隻機警坐起身來,下意識抓起草席子下面打草的鐮刀握在手中。
小舢闆因為她突然而來的動作而左右搖晃着,水波被攪起,泛起的漣漪向四周推開,連帶着一頃碧荷随之蕩起。
一陣微風拂過,暮色中深綠色的巨大荷葉微微擺動,淡粉的花兒頭垂得更低,交錯起伏間,隐隐露出一抹柔和的牙白色。
一隻纖長的手穿過荷花葉莖,将那片綠色分開來些許。
“姑娘可是要将我擒了炖湯喝?”
風吹日曬的黃姑子不可能有這樣的手。是那船底的王八成了精?亦或者老秦說得沒錯,她這是沖撞了那宿在荷花中的神仙。
秦九葉眯起眼、順着那隻手望去,随即有些說不出話。
荷花叢中,依稀有個端坐船上、束發深衣的年輕男子,眉眼輪廓有些模糊,但姿态卻很是好看。那是一種沉靜自然的好看,同四周遮天蔽日的綠色細膩交融,令人生出一種“此人已在此處萬年”的感覺。
秦九葉沒說話,對方也就靜靜等着她。她見狀心下不由得又是一陣忐忑。
若真是個黃姑子也就罷了,就怕是條不好惹的大魚,她可不想才出虎穴又入狼口。
想到此處,她定了定神,盡量不卑不亢地回道。
“公子說笑了。我在附近采蓮,公子不做聲,我便未察覺這四周有人,方才所言自然也不針對公子。”
男子再開口時聲音中帶了幾分笑意,嗓音雖較尋常男子細些卻不帶絲毫輕浮之感,隻令人覺得溫柔。
“我方才若是出了聲,那些不懷好意的人豈非就要尋到姑娘了?”
秦九葉一窘,心知自己這點糟心事已讓對方看破,當下也不好再辯解什麼,隻得學着江湖中人的樣子拱了拱手道。
“小本生意,跑得着急了些,實在是不知公子在此,若有打擾,還請公子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