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最後一絲光也漸漸暗淡下去,星月隐現,為那白日裡被炙烤得熱氣騰騰的湖水鑲上一層沉靜而隐秘的亮邊。
湖水由藍綠變作暗青色,就連拍打岸邊的水聲聽起來都比白日裡要沉重些。
秦九葉小心将舢闆靠了岸,前後左右地張望了一番,并沒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比約定的時辰遲了些,是以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和理虧,一路上都在想着見面後如何解釋,可眼下到了地方發現對方也并沒有按照約定的時間前來,心中那點愧疚便淡了些,随即又轉化為一種失望和不滿。
就算她是掌櫃,遲到也得想個說辭。他一個做工的,竟敢來的比掌櫃還晚。
上漲的湖水浸濕了她的鞋底子,秦九葉在蘆葦蕩中站了一會,這才轉過頭去、一步步向自己的舢闆走去。
然而她方才邁出三步,便覺身後的蘆葦一陣輕晃、随後無聲分開來。
脖頸上的汗毛根根立起,她幾乎不敢立刻回頭去看,下一刻,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不遠處響起。
“阿姊。”
懸着的心瞬間落回肚子裡,秦九葉長出一口氣,有些忿忿地轉過身來。
“你既然已經來了,方才為什麼不出聲?”
“阿姊也沒有出聲。”
少年從夜色中走來,他不知從哪換來一身黑色衣裳,那顔色将他整個人勾勒得鋒利而挺拔,看起來比往常任何時刻都要謹慎,也更加危險。
“阿姊去了何處?為何現在才來?”
秦九葉一頓,想到方才湖中邂逅的那仿佛荷花成了精的男子,神色莫名有些閃躲,隻有些含糊地抱怨道。
“運氣不好,碰上了那秋山派的王逍,他追問我清平道上的事,我好不容易逃開了,又教撈偏門的盯上了,躲了一陣子才敢出來。”
李樵聽到“王逍”二字,眉頭微微一皺,眼神在她臉上打轉。
“當真沒有其他事了?”
秦九葉這才将目光好好落在對方身上。細瞧了瞧對方神情,她這才發現他身上那股淩厲的氣息并非隻因為這身黑衣,他看上去确實有些緊張。
她覺得有些奇怪。
“怎麼?可是有哪裡不妥?難道你認識王逍?”
他盯着她那雙黑亮的眼睛,确認沒有從中看到什麼隐忍與不安,這才放緩聲音道。
“王逍的劍法以靈巧迂回著稱,為人卻很是剛愎自用。秋山派第一高手的名聲響亮了之後,便少有人記得他私下實則是個色欲熏心之人,早年做過的腌臜事更是罄竹難書。你以後還是離他遠些為好。”
秦九葉想起自己白日在那秋山派船上經曆的荒唐事,不由得點點頭。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少年抿緊嘴唇,聲音似乎比往日聽起來都要低沉。
“不止王逍。你若想知道這江湖中所有不堪之人的肮髒秘密,我都可一一說與你聽。”
知道得越多,活得越艱難。何況聽一聽美事可神清氣爽,可沒聽過有人喜歡聽這腌臜事的。
秦九葉連連搖頭。
“我又不是唐慎言,聽多少閑言碎語也換不了銀子。何況一個王逍已經夠我後怕,再來幾個我可吃不消。”她說到這裡頓了頓,這才想起來什麼、向那少年空空的兩手望去,“我讓你買的東西呢?”
李樵沉默片刻,簡短道。
“今日市集結束得早。我去晚了些,沒買到。”
秦九葉啞然,半晌才有些不可思議地開口道。
“怎會去晚了?你不是上午便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嗎?我知曉這賞劍大會是江湖上難得的大事,确實會來不少人,你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但也不能忘了時辰、忘了我這掌櫃交代過的事情啊……”
她顯然有些動了情緒,一口氣念叨了許多,少年隻低着頭聽着,待她停下才開口。
“阿姊盡可責罰于我。”
秦九葉本是有些來氣的,可瞧着對方那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又覺得這氣無處可發。
金寶經常會忘記她的囑托,就算記得、也常常做不好事。但她從未真的生氣,就算嘴上責罵抱怨也并不會大動肝火,隻因她知道金寶就是個做不好事情的人,她若次次勞神動怒,隻怕要折壽不少。有發脾氣和失望的時間,她已經自己動手收拾好了一切。
而眼下她卻有種非常真實的失望與氣悶。其實從方才船靠岸開始,她便發現自己對眼前的人多了種此前從未有過的情緒。
她想,這或許是因為面前的人做事幾乎從不失手,而她已經開始有些習慣這種靠得住的感覺了,所以這依靠一朝落空,她竟會不由自主地埋怨起來。
秦九葉一凜,心中莫名繃緊了一根弦。
她可不能這般依賴眼前的人。三個月的時間就要到了,他遲早是要離開的。
想到這裡,她背着手轉過身去。
“罷了,這樣空着手回果然居,少不了要被金寶抓到把柄,到時候又要跟我撒潑耍賴,想想都頭疼。”
少年跟在她身後,半晌開口問道。
“還未到鬼月,阿姊為何要急着買香燭和紙錢?”
秦九葉身形一頓,沒回頭道。
“今天是楊姨的忌日。每年金寶上香祭拜,我和阿翁也都會跟着一起。不過我向來不太講究這些,錯過這幾日也無妨,下個月補上便是。”
身後安靜片刻,少年的聲音随即再次響起。
“阿姊若是願意,我可帶你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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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湖間小丘黑得徹底,瘋長的野草将半人寬的路面徹底遮掩,人行其間,擡腳不見鞋面、低頭不見影子,走上一段便會忘了自己究竟要往何處去。
秦九葉跟着前面黑黢黢的身影,第五次在那亂石與樹根交錯的路面上一腳踩空,踉跄了半步才穩住身形。
她走了半刻鐘,衣衫已被刮破三四道口子,而這衣衫還是她特意從那堆破衣服中挑出來的像樣貨色,是她精心愛護、反複修補過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