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覆雪輕歎一聲,腳尖輕輕勾了勾。
“近前來。”
少年沒有動,仍筆直地站在那裡。
玉箫冷笑,似乎終于找到了出手的理由,當即解下腰間長鞭抽了過去,動作快如閃電。
但那鞭梢還未揮出,便教女子空手抓住,随即另一隻手狠狠甩了一巴掌過去。
“誰讓你出手了?!”
這一巴掌力道極大,幾乎将那玉箫打得一個踉跄。但後者顯然已習慣了這種訓斥,隻錯愕了片刻便調整好自己,跪回女子腳邊。
“門主恕罪,玉箫隻是見這小子态度甚是不恭敬,想要教他點規矩……”
女子冷冷瞧他一眼。
“我要調教人,還需要你插手?”
那玉箫不再說話,擡起那雙有些陰郁的眼睛望向不遠處的黑衣少年,卻發現對方也在望着他。
李樵當然并不認識玉箫。
但他熟悉那叫玉箫的少年流露出來的每一分神态、每一個動作,熟悉到像是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他自始至終就隻是站在那裡,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釘住了一般,莫說退上幾步,就連眉眼似乎都一動未動。
朱覆雪将這一切盡收眼底,臉上那種覓得獵物的興味更加濃郁,簡直快要溢出來。
她喜歡倔強的、不易屈服的年輕男子,特别是在他們流露出些許懼怕卻又要強撐着不妥協的時候,看上去别有一番令人想要施虐的沖動。
想當初,玉箫又何嘗不是如此?如今倒是變乏味了許多,她也該找些新鮮玩意來打發時間了。
女子心中如是這般盤算着,面上卻笑得更加柔媚了。
“你倒是有趣,瞧你阿姊方才護着你的樣子,不知她是否知道你私底下有這樣一副面孔啊?”
少年終于擡起頭來,臉上的神情冰冷而麻木。
“她隻是個藥堂郎中。”
“郎中不是正好?她若同我一樣是哪個門派之主,我還怕今日這事不好收場呢。”朱覆雪細細品味着少年語氣中的隐忍,隻覺得光是看着那張臉便已心癢難耐,“她現下也不在,你大可不必顧忌。我方才的提議你覺得如何?”
李樵一字一頓地說道。
“阿姊的回答便是我的回答。”
“可是舍不得你那好姐姐?”女子輕掩朱唇,咯咯笑起來,“難道我不比她好嗎?到我這裡來,你便能穿上最好看的衣裳、吃上最講究的食物、睡上最柔軟的床榻。我保證不出三日你便會忘了她,心中隻恨沒有早些認識我。”
少年轉動那雙淺褐色的眼睛,終于将目光緩緩投向她,那目光中雖無半點情緒,卻令她莫名感到興奮。
然而片刻過後,對方便毫無留戀地收回了目光,随即淡淡下了結論。
“你确實不如她。”
朱覆雪顯然未能料到對方開口竟如此冷硬、不留餘地,隐藏在潔白衣衫下的惡鬼瞬間被激得現出原形來。
“我看你是瞎了眼!”她厲聲呵斥完,整個人又迅速恢複了先前的樣子,隻額角跳動的青筋透露着她無法平息的殺意,“給你個贖罪的機會。”
她說罷,輕輕将自己的另一隻腳從那紅色繡鞋中抽出來。
“瞧你的樣子,未必不會伺候人。讓我看看你的本事,若我高興了,便免了你的罪。”
黑色衣裳的少年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緩緩握緊成拳。
當下他有多安靜,便有多想抽出刀來、将那女子蒼白似妖的臉斬出血花來。
但他不能。因為他沒有把握以一敵二,将這兩人一舉擊殺。那玉箫或許不足為懼,但朱覆雪功力深不可測,便是以命相搏,也有失手的可能。
而他顯然沒有失手的機會。
許是見他遲遲沒有動作,那朱覆雪終于有些不耐煩了。她給玉箫遞了個眼色,後者立刻領會,擡腳向李樵走去。
李樵的身影伫立在夜色中,姿态自始至終未曾改變過,更沒有因為那玉箫的靠近而動搖過分毫。
她要他等,他便會等下去,直到她回來找他。
帶着幾分威脅意味的腳步聲緩緩靠近,就停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
玉箫觀察着對方的神色,停頓了片刻後,還是選擇走向了右邊,随即緩緩擡手、放在那黑衣少年的肩上。
一隻柔若無骨的手順着李樵的肩膀一路向下,好似一條蛇一般滑過他的大臂、手肘、腕部,最後停在他的小指上。
對于一名武者來說,沒有什麼比握兵器的手更重要的東西了。
“這是最後的機會。門主瞧得上你,你該感到榮幸才是。”
玉箫話音落地,便見對方緩緩将頭轉向他。他看到一雙平靜到近乎麻木的淺褐色眼睛,那眼中映出他有些扭曲的臉,像是映出一隻無關緊要的小蟲。
這樣的眼睛,比一雙情緒豐沛的眼睛更能令人感到難堪和屈辱。
不過是個任人宰割、沒有主人的喪家之犬,憑什麼用這種眼神看他?!
玉箫嘴角狠狠一沉,下一刻隻聽一聲筋骨錯斷的悶響,少年那隻骨節分明的小指瞬間在他手中變了形。
壓抑的喘息聲在夜色中響起,那如芭蕉般挺拔的影子彎折下來。少年在施暴者的重壓之下跪倒在地,灰塵瞬間弄髒了他的衣擺和袴角,他一隻手臂撐在地上,被冷汗打濕的臉色在月光下格外蒼白。
朱覆雪将這一切“美景”盡收眼中,臉上流露出一種享受和滿足來。
“你倒是很能忍。不過你還有九根手指,我們可以玩上一整晚呢。”
跪在地上的人影再沒有出聲,仿佛那根被折斷的手指并沒有長在他身上。隻是他越是隐忍,那白衣女子便越是興奮。
“為何不說話?怎麼?莫不是指着你那瘦竹竿似的阿姊還能回來救你?她既拿了我的銀錢,便不會管你了。”
朱覆雪語畢,白皙的足尖輕輕一晃,那玉箫得了指令,嘴角彎起、手下再一用力,便又掰斷了那少年的無名指。
筋骨錯位的聲響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明顯,然而除了這點聲響外,竟再聽不見其他動靜。
這一回,就連那玉箫面上也有些不可思議。
他确實使了十分的力度,也确實掰斷了那少年的手指,可莫說是求饒聲,就連痛哼也沒聽見半點。他莫不是掰斷的是死人的手指?
玉箫的無措被朱覆雪看在眼裡,她望向那少年的眼神越發耐人尋味起來。
若說第一次斷指還有可能是靠頑強意志忍下來,連斷兩根手指仍一聲不吭,便不是尋常人能夠做到的了。
不僅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就算是江湖中的許多武者也做不到。
武者會比尋常人更愛惜自己握兵器的手,反擊搏殺的心也更強,何況正是年輕氣盛的年紀,不可能自始至終都是這副死氣沉沉樣子。除非,他已經曆過無數次類似的折辱。他不是沒有反抗過,隻是有人用可怕的手段生生磋掉了他反抗的本能,讓他習慣了對這一切逆來順受。
而如今的江湖之中,唯有一個地方能培養出這樣的“人材”來。
“我就說嘛,那樣俊俏的功夫,隻用在看風景上豈非浪費?定是要用在殺人這件妙事上才對。”朱覆雪說到此處故意停頓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已帶上了七八分的笃定,“你是莊裡的人?出來幾年了?又怎會跟在那樣一個廢物身邊?”
連斷兩根手指都未發出過一絲聲響的少年突然擡起頭來,那雙麻木的眼睛終于有了些許情緒。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朱覆雪笑了。
她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比折斷對方手指更有趣的事情。
“狄墨當真是個妙人,養出來的人總是這般合我胃口。”
她話音落地,那少年身旁站着的玉箫已難掩妒恨之情,隻恨自己方才沒有用鞭梢打花那少年的臉。
他上前一步,擺出一副忠誠又憂慮的樣子。
“就算他當真出身莊裡,主子實在犯不着為了這樣一個卑賤之人得罪了莊主……”
“狄墨又如何?一個隻會躲在暗處、登不得台面的病秧子罷了。”
朱覆雪說罷肆意大笑起來,整個人不再是先前那副恹恹的樣子,而是充滿了酣暢痛快之感。她直直對上那少年的眼睛,聲音低如魅語。
“你若還在莊裡,我便開口将你要來。你若已認新主,我便殺了你的主子,将你搶來便是。”
對方的聲音輕柔而低沉,落在李樵耳中卻變得前所未有的嘈雜尖銳。
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壓從他的耳朵眼鑽進來,随即在他的腦袋裡盤旋不散,将他那自始至終不肯低下的頭顱壓垮、墜下、直至跌入塵埃之中。
他本以為早就離開了那個如深淵一般的世界,可到頭來那來自深淵的怪物從未将視線遠離過他。它在暗處盯着他、打量他、竊笑着看他在懸崖峭壁上徒勞掙紮,等他将将就要扒上崖頂最後一塊石頭的時候,便伸出長長的藤蔓觸手,将他拖回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永無再見天日之時……
“門主!朱門主!朱門主……”
破鑼一樣的嗓音劃破夜空,任誰被這樣的聲音喊着名字,隻怕都要不自覺地皺起眉來。
朱覆雪嘴角一沉,那跪倒在塵埃中的黑衣少年卻仰起頭來。
晴夜的星子仿佛一瞬間都落進了他的眼底,他便用那沾染了星輝的目光望向那道向他飛奔而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