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還是不甘心,既然已經走到這個地步,至少要試探出這元岐在追尋秘方的路上已走了多遠。
床榻上的年輕男子一臉暮氣,整個人都隐在黑暗之中,唯有那雙眼睛反射出一點微弱的光,好似山間的兩盞鬼火。
隻是那雙眼睛并沒有在那紅色瓷瓶上停留哪怕片刻,隻恹恹自她身上一掃而過,随後便緩緩阖上了。
他應當是還沒見過那裝秘方的瓶子的。
秦九葉微微松口氣,而她身前的七姑早已心急如焚,正用眼神無聲質問着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又還要在這節骨眼上折騰多少回?
藥箱咔嗒一聲合上的一刻,她們身後的房門也吱呀一聲敞開了,先前那引路的道童不知何時又冒了出來,露着半張臉鬼氣森森地望過來。
吓人歸吓人,看這架勢終于是要放人了。七姑見狀如蒙大赦,當下便拉起秦九葉連退三步,邊退邊說道。
“既然如此,我等便不打擾了。望觀主早日康複,重振雄風!”
她走了幾步,卻發現拉不動身旁那瘦小女子,一擡頭才發現對方正伸着手對門口那黑臉大漢說道。
“我已為觀主診治完畢。按照約定,方外觀應付先前承諾于我的診金。”
左右她貪婪冒失的形象已經立住了,秦九葉不但不慌,聲音反而越發穩健了。她覺得自己這小身闆若是長了些分量,定是都長到膽上去了。
她身後,七姑已吓得說不出話,隻覺得自己倒黴,竟遇上個要财不要命的主,眼瞧着便要扔下秦九葉自己溜之大吉,下一刻卻見那黑臉大漢瞥了她們一眼,竟真的沒有再多說什麼,轉頭将那先前備好的銀錢一股腦丢在地上。
“滾吧。”
有時候,表現出适當的貪财反而能讓人放心。畢竟你若不是貪财,那便是貪些什麼旁的了。
秦九葉飛快撿起地上碎銀,竟還能笑着行了個禮。
“多謝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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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姑腳不點地、埋頭疾走,待終于見到光亮、行到甲闆上後,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進這船腹之中時隻覺度日如年,此刻走出來卻仿佛隻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她再難遮掩臉上劫後餘生的喜悅,轉頭向身後望去。
秦九葉方才行針行得有些虛脫,半晌才氣喘籲籲地跟上來,七姑見狀不由得歎道。
“你這人,看着弱不禁風的樣子,實則可真是大膽。莫非生來便是如此嗎?”
秦九葉擦擦額頭虛汗、咧嘴笑笑。
“我這人,其實最是膽小怕死了。”
隻是後來發現,膽小怕死也沒什麼用,該來的總還是會來的。
那七姑又上上下下看看她,半晌才低聲道。
“方才……多謝了。”
“大家都是生意人,各取所需罷了。方才若非七姑在前鋪墊,令那元觀主降低了些許心中期待,我亦不好過這一關。”
秦九葉邊說邊将方才數好的一半銀子遞了出去,那七姑卻将她的手推了回來。
“這銀子是你用命換來的,我若同你争,倒顯得小人做派。傳出去,日後怕是沒法在這一行裡混了。”
對方這番話倒是有些出乎秦九葉的意料,但她也沒再多說什麼,又将那些銀子裝回了自己的錢袋中。
方才引路的道童跟到甲闆後便不再前進,目送着她們兩人順着繩梯下了船、蹚水走過淺灘。
湖面不遠處隐約傳來些打鬥聲,那玉劍争奪顯然還未落幕。秦九葉與七姑相顧無言,沉默片刻後便一前一後、默契向着岸邊走去。
臨近正午,空氣悶熱,水邊樹叢中蟬噪聲不斷。
秦九葉到底還是沒忍住,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瞧七姑方才診脈的手法,可是師承道樞閣一派?”
前方的身影一頓,随即有些不可思議地轉過身來。
“這你都看得出?”她撓了撓頭,整個人沒有了先前那種拿腔作勢的架子,瞧着多了些稚嫩和淳樸,“不過我這人向來喜歡什麼都學一點、卻什麼也學不大精。當初雖被送去那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但也隻是隻學到了一些皮毛,今日便險些漏了陷。”
秦九葉笑了笑,随即擺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樣子來。
“七姑何必妄自菲薄?方才我見你診脈時的模樣,應當也是斷出一二來了,隻是迫于形勢、難以開口罷了。”
她這話說得有些模糊暧昧,實則是為試探,對方若是設防則不易得手,隻是方才經曆過那一遭,這七姑仍沉浸其中,聽聞此話當下便克制不住地流露出些許情緒來。
“可不是嘛?若是一早知道那元岐乃是晴風散發作,我是說什麼也不會上這條船的。這玩意極其隐蔽,若非當初師父怕我日後吃虧,私下偷偷叮囑過我,今日我怕是同先前遭殃的那些醫者一樣摸不着頭緒……”
秦九葉嘴角的笑停在了那裡,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淡漠些。
“什麼晴風散?”
“你既能施針緩解一二,不是應當知道那毒嗎?”
七姑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秦九葉臉上的最後一絲笑意也淡去,半晌隻含含糊糊地開口道。
“倒也算不上。先前隻是湊巧見識過,确實沒想到會在此處再遇見罷了。”
七姑一聽這話當即便跟着啐了一口,聲音中難掩忿忿和輕蔑。
“說來方外觀自诩清修正派,還不是走上了最令人不齒的歪路?我看那元岐根本不值得同情,同那狄墨不過是一丘之貉罷了。晴風散是什麼東西?那可是天下第一莊的秘藥啊,能得此藥者,無一不是莊裡最兇惡的殺手,你同那樣的人打過交道,竟還說自己是個膽小之人……”
晴風散,天下第一莊,狄墨。
這些遙遠而陌生的名字,為何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或許這答案實則早已七拼八湊地擺在了她面前。
方才在那元岐昏暗的房間,她還短暫感激過洗竹山上的那段緣分與經曆。她想,若非她救起過李樵,便不可能接觸到他體内的那種奇毒,而若非她一早便同那種毒打過交道,今日無論如何也無法鎮定自若地當場行針、甚至開出藥方來。
是啊,她該心懷感激的。
感激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救起了一名天下第一莊出身的殺手,還将他養在身邊兩月有餘、以家人之名朝夕相伴。
那廂七姑沒有留意到她眼底變幻的神色,還在繼續感歎着什麼,她卻已有些聽不清那些言語詞句。
她渾身的血液好似停止流動了一般,手腳一陣陣發冷,視野因狂跳的心而震顫,明明已經離開了晃動的甲闆,卻覺得腳下的地仍在晃動着。
許是她的面色實在太過難看又很久沒有開口說話,那七姑見狀終于警醒過來,明白自己今日多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當下擡手狠狠抽了自己兩個嘴巴。
“欸,瞧我這張嘴!真是……你還是将我今日所言忘了的好。銀子到手,其餘的便不要多想了。咱們後會有期!”
七姑說完,轉身匆匆從一旁的草蕩子裡拉出一條破船,跳上之後便劃遠了。
略顯急促的劃水聲漸漸遠去,岸邊那瘦小的身影這才繼續向前挪動腳步。但許是因為方才在原地站了太久,她險些絆了個跟頭,晃了晃才穩住身形。
豔陽高懸晴空之上,微風輕拂萬頃湖面。
多麼明媚的一天。
然而此時此刻的秦九葉盯着腳下的影子,卻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幽夜之中,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順着她的背脊爬遍周身。
她不用回頭去看也知道,那帶路的道童仍立在方外觀的船頭,目光陰森森地黏在她後腦勺,而她早已沒了方才在船上反複試探、讨要診金時的鎮定,随之而來的是無窮無盡的後怕。她一口氣沿着河岸走出幾裡路,直到幾乎看不見方外觀那艘大船的輪廓,這才停下發顫的腳步,頹然坐倒在地上。
過往一幕幕像是湧向水面換氣的魚群般翻湧而出,将心底攪得一片翻湧。
那日她初到璃心湖畔時,曾無意中問過李樵那元岐是否會來,對方卻反問她:不怕那元岐是來尋仇的嗎?
而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對方這番問話的真實含義。
那方外觀是否真與他有仇她現下不知,可她自己卻顯然已在不知不覺中成了那元岐的仇人。
當初在清平道的時候,她明明是想當方外觀的大恩公的。可如今恩公沒當成也就罷了,竟還成了救起對方仇人的“幫兇”。她對此毫不知情,竟還上趕着跑到對方的船上問診。所幸她籍籍無名,那元岐此刻的心思似乎也未放在此處,否則一旦事發,她如何撇得清幹系、講得明道理?又如何能在這虎狼之穴裡保得一條小命?
不止是他們初次相遇,還有之後的種種,那些她曾經無數次想要問他卻沒有開口的問題眼下似乎瞬間都有了答案。
比如在擎羊集寶蜃樓中,他莫名消失又突然出現後,身上多了的那沾血的瓶子;比如當初在那蘇家貨船上,他似乎和心俞認識,追出去後又不了了之;又比如昨夜那朱覆雪和玉箫百般刁難、令她險些跟着遭殃,是否也是因為他的緣故……
又或者,在過去無數個日日夜夜、許許多多她不知道的瞬間,他早已在黑暗的角落寫下過答案,隻是她目盲愚鈍,沒能早日看個清楚明白。
秦九葉的腿又不自覺地抖了起來。
但她不敢再停歇,就這麼踉踉跄跄地踏進岸邊雜草叢生的小道,逃也似地離開身後那片碧波蕩漾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