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工在店中做事已久,一眼便看出自家掌櫃心情正好,那廳前立着的男子是個大主顧,走上前問候時都比平日裡更加恭順。
“客官随我入内,我來為客官量衣。”
年輕男子從善如流,随着那女工入到裡室。
裡室分内外兩間,外間用垂地絲簾分隔成四個小間,平日裡接待些相熟的客人,裡間另有一處設了屏風的小間,内裡裝飾典雅、擺設考究、光線适宜,小幾上堆着時令鮮花,桌上是剛備好的新茶,角落裡熏着上好的蘇合香,确是招待貴客才會用到的房間。
隻是這小間平日裡是招待女子多些,若是男子進入其中,多少會有種違和之感,然而那女工放下外間的垂簾轉過身去時,卻又覺得眼前的一幕分外和諧。
她已招待過不少客人,似眼前這般氣質清透之人也是少見。左右都是要做活的,誰不願意伺候一位幹幹淨淨的客人呢?
“請客官擡一擡手臂。”
那女工邊說邊從一旁繡籃中取出尺與繩,利落為那年輕男子丈量裁衣尺寸。
量衣的過程有些冗長枯燥,她便如往常一樣笑着攀談道。
“客官可是有喜事?竟這般着急要身新衣裳。”
“倒也沒什麼,不過是與故人重逢,為表心意,該穿身新衣裳。”
男子說出口的話似乎很是輕描淡寫,但他眉梢因這句話微微彎了彎,面上似乎帶了些不太明顯的笑意。
女工自覺發現了這位貴客心底遮掩不住的愉悅,心下莫名有些羨慕。
“客官這位故人,想必是位姑娘吧?”
年輕男子沉默片刻,終于點了點頭。
“确實有位姑娘。”
女工毫不掩飾地歎息道。
“能令客官如此挂心,不知那姑娘得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隻是個普通人。”
女工微微撇了撇嘴,心下是不信的。
這城中稍有頭有臉的世家子弟,哪個不是要迎娶賢良貴女或是容貌姣好的女子?家世與美貌,兼有自然最好,有一樣也勉強算是可以,兩樣若是都沾不上,哪裡能入得了他們的家門?
女工越想心下越是酸楚,定了定神、強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這單生意上,聲音輕快地說道。
“似客官這樣的讀書人,定是少不了姑娘傾心的。比之那些舞刀弄劍的江湖中人,倒是更加值得托付的良人。隻是這人生大事,最好還是要有長輩在旁見證才好,雖說這兩情相悅乃是人之常情,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少不了的,先生到時候下聘禮之前,可要打探好親家的喜好,或是派個莊客來我家店中随意看看也好……”
她将這“攬客”的一通說辭如流水般順暢地說了出來,當中夾雜着些恭維話,若是尋常人聽了,就算并無下次光顧之意,多半也并不會不愉快,甚至還會給她幾個賞錢。
可不知為何,她話一出口,那方才還面含笑意的男子,突然便換了神色,那雙形狀柔和的眼睛依稀還是方才的樣子,但卻讓人有種莫名的寒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将那八個字在唇間緩緩品了一遍,随即語氣冷淡地得出結論,“不過是為所謂延續宗族、謀取利益而扯出的一塊遮羞布罷了,既不必挂在嘴邊,更不用放在心上。”
這男子瞧着像是個讀書人,卻怎地說出口的話透着一股離經叛道的意味呢?
裁衣女愣怔片刻,還沒來得及想出些回轉的話來,卻聽對方話題一轉、反過來問道。
“姑娘制這一身成衣,可分得多少銀錢?”
女工神情一頓,再開口時,聲音已不複方才的遊刃有餘。
“約莫、約莫七十錢不到。”
男子輕笑,繼續用那溫和的聲線問道。
“那你可知,我方才給了你家掌櫃多少銀錢?”
女子面上神情已有些挂不住,但她到底讨生活還有些年頭了,半晌終于調整好心态,自嘲般笑道。
“客官說笑了。小的不過隻是個裁衣工罷了,怎敢揣測惦念東家的生意?讓掌櫃的聽到了隻當我不想好好做事呢……”
“為何不敢?”
她話未說完,卻教那年輕男子蓦然打斷,下一刻手腕一緊、竟被對方抓住。
“你這雙手,量得了衣、裁得了布,卻獨獨摸不了那管事的算珠與賬簿嗎?”
那女工一驚,下意識便掙脫開來,隻是她忘了自己拇指上還戴着那枚用了太久有些磨損的頂針,動作中頂針的開口處正好勾住了那男子紗衣上的繡線,瞬間将那細繡紋紗縠制成的紗衣扯破了一個口子。
女子臉色一白、心下一緊,聲音顫抖着開口道。
“客官恕罪!小的、小的當真不是有意的……”
她一邊告罪、一邊望向那價值千金的青紗,心下想着憑借自己的繡工是否還有補救的可能,下一刻眼睛瞥見了什麼,嗓子一堵、徹底說不出話來。
男子的脖頸分明瑩白細潤,可從那微微敞開的衣領間望去,卻能窺見彎彎曲曲、密密麻麻的傷疤。那些疤痕已經陳舊,突出糾纏在一起,好似荷葉背後那凸起的葉脈,又好似活的蛇蚓一般向深處蔓延而去……
女子腿一軟,噗通一聲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