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衫閣掌櫃老譚今日覺得身子骨格外疲倦。
春困秋乏夏打盹,在九臯更是如此。定是這幾日沒落雨,暑氣太盛了些,他又有些犯懶,沒去那回春堂排些回光湯來喝,這便有些濕氣入體了。
左右他這春衫閣已是幾十年的老店了,吃得是老主顧的糧,向來不需要太花心思在攬客這件事上。
想到此處,他越發沒了做生意的心思,正琢磨着今日早些打烊收工,便覺門外人影晃動,下一刻踏進一個人來。
老譚的眼皮子耷拉着,頭都懶得擡,聲音中透出一股有氣無力來。
“今日咱家鋪裡接了兩份急單,不接客人了。客官若是着急,可到對面的天絲坊去逛逛。”
門口那道影子晃了晃,卻并沒有離開。
“我便是從天絲坊逛過後才來的這裡。對街的掌櫃告訴我,這裡可加急趕制衣裳,不知是否如此?”
那是一道很溫和的聲線,雖算不上十足的悅耳,可聽起來卻有種說不出的妥帖,落在聽的人耳朵裡,就算有些什麼不順的氣都能一并散了。
老譚不由得擡起頭來。
那是個臉生的年輕男子,看起來腿腳也還算利落,不知為何卻拄着杖,一身素色布衣上罩了層淡綠輕紗,那輕紗無風自動,倒是為他的身形添了幾分靈動。
龍樞一帶民風民俗紛雜,衣裝扮相上無所謂主流之說,若有男子崇尚柔美之風也不足為奇。隻是即便如此,這喜歡白日當街穿紗的男子還是少有的。隻因紗縠輕軟,同男子身形多有不貼,即便隻做裝飾點綴,也有妖媚做作之嫌。
可眼前這位,行為談吐無半點做作遮掩,倒是将那綠紗穿得有那麼幾分出塵的好看,隻那副眉眼似乎太過柔和了些,瞧着讓人覺得隻是個好脾氣的教書先生,好在他手中那根磨得有些發亮的藜杖中和了這種氣質,令他周身萦繞着一種沉靜溫和的氛圍,不敢令人看輕了去。
老譚愣了片刻,先前被暑氣壓倒的生意之魂此刻終于蘇醒了過來。
他早些年可是在城北估衣鋪做過十年夥計的,别的不說,就這一身看人的本事還是有些的。他打眼一瞧便知,這位一早登門的年輕男子看似隻是個平凡書生,實則是個貴客。
對方裡層的素色布衣是坊間最常見不過的江東細布,而那綠紗卻是出自銀桂坊。從前他在官府的繡莊當監工的時候,曾有幸近距離目睹過一次。那是一種素絲做底的細繡紋紗縠,其上繡的青白兩色絲線根根細如發絲,方圓并濟,似菱似荷,平鋪時看反而瞧不出什麼,唯有穿上身走動時才可隐約瞧見,可謂巧奪天工、宛若天衣。
三十文一尺的素色細布搭那萬金難求的芰荷紗,如此違和的一組搭配,穿在那人身上,卻有種說不出的和諧。
老譚入行半生都在同這經緯之物打交道,自然也是個愛絲之人,心下暗歎一番過後,不由得又開始忐忑起來。
能用得起這等衣料量體裁衣的客人,為何要光顧他這樣一間不上不下的衣鋪呢?
但秉着和氣生财、莫得罪人的生意經,他自知不可怠慢了對方,遂對自家小厮使了個“去奉茶”的眼色,自己小心翼翼地迎上前去,一邊搓手一邊介紹着店裡最得意的幾樣貨品。
“不知客官可有心儀的布匹衣料或是款式樣紋?小店的錦繡最是搶手,這雞翹紋錦整個九臯城中再尋不出第二匹來,乃是萬錢難求的上上品。這件賀壽錦袍乃是城中一位大人上月訂下的成衣,您瞧就連這腋下璎結也是單獨配色織成的,處處都馬虎不得……”
那男子點點頭,目光自那些绫羅綢緞、精巧裁繡上一一掠過,并未做任何停留。
眼見對方并不急于作答,老譚這話便越說越有些沒底,直到他已熬得有些詞窮、似乎再也說不出個花來,那年輕書生才終于開口道。
“我隻想盡快制件新衣,對樣式與布料繡品并無要求。掌櫃為我挑選便好。”
老譚聞言一愣,不由得一陣腹诽。
這尋常富貴人家光顧店中,哪個不是左挑右選、恨不能教他把那壓箱底的布料都翻出來才肯罷休?斷然不可能有如此随意的主顧,别到時候衣衫做出來,再回過頭來挑他的不是。
但他慣是伺候過這些難纏的主的,隻遲疑了片刻,便又耐着性子問道。
“不知客官可有偏好?喜正色還是間色?喜輕薄還是厚重?何種場合穿着?有無喜忌……”
“沒有。”對方頓了頓,随即又繼續說道,“唯有一點,裁衣用的料子看起來不可太過貴重。”
不可太過貴重?那便是不肯用好料子了?
成衣鋪不比布莊,如若個個都隻出分工錢,那他這個做掌櫃的還有何油水可賺?本以為來了隻肥鴨子,可到頭來卻是隻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老譚先前還一臉喜氣,眼下一聽這話那嘴角便控制不住地耷拉下來,臉色也不如方才紅潤了,言語間的熱絡勁都跟着涼了不少。
“客官有所不知,小店近來生意還算紅火,今早店内已接了兩單老主顧的生意,店中幾位制衣已經排滿了活計,而這趕工尤其
是要分先後的,就算加時加工,最快也要三日……”
他将推脫的話說得很是圓滿,那年輕男子卻并無退意,思索一番後,從身上取出一隻粗布袋子來、恭敬遞了過去。
老譚不明所以,待接過那布袋子一看,兩隻眼瞬間便瞪大了。
“十兩金,一套成衣,今晚便要。掌櫃的覺得可來得及?”
年輕男子說罷,繼續用那溫和的眼神望着他。
老譚徹底愣住了。他看看眼前的人,又看看手裡那沉甸甸的金子,隻覺得眼前這書生看起來文質彬彬、氣質出塵,沒承想卻同那些個世家子弟一樣是個人傻錢多的主。
回春堂的回光湯自然是要喝的,可送上門的大單也不能給請出去不是?不是他貪這點銀錢,實在是對方給得太多了。
“來得及、來得及。”老譚忙不疊地點頭,手上已飛快抄起筆注起裁衣細節來,“這料子若想看起來不太貴重,不若用這素色的粗葛布做底如何?夏日裡穿着也涼快……”
“我方才說過,都憑掌櫃做主便可。隻是今晚便要用,掌櫃的可要抓緊了。”
沒有人會拒絕銀子,更沒有人會拒絕一個彬彬有禮且不拘小節之人的銀子。
老譚心花怒放,當下不再多言,兩條腿使勁倒騰着、一陣風一般地鑽入後間。
身後掀起的簾子方才垂下,他左右四顧無人後,當下便迫不及待地倒出那布袋裡的東西,用牙一一确認過并無問題過後,連忙将那袋東西藏進台面下的暗格中,又調整一番神色,這才掀開簾子走出裡間,喚來那正在裁布制衣的女工,飛快交待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