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結束後的璃心湖上空彌漫着一層淡淡煙氣,月色似乎因此變得黯淡了些,連帶着湖面上的花船與畫舫都變得輪廓朦胧起來。
璃心湖岸、聲影寂寥處,幾道影子自三四個不同方位鑽出,随後飛快潛入了湖邊那處有些年久失修的老舊碼頭。
今夜所有人都跑去那湖面上湊熱鬧了,碼頭上隻零星停着幾艘無人看顧經營的小船,除了晃動的船影和湖水拍打的聲響,四下都黑漆漆、靜悄悄的。
黑暗中,隐約隻有一點亮光。
那是一盞挂在桅杆上的風燈,許是哪家粗心大意的船工将它遺忘了,它便借着僅剩的那點燈油固執地亮着,隻是看起來也亮不了多久就要熄滅了。
突然,一隻舉着油布的手湊近了那盞燈。
油布在風燈上一遮一掀,那有些昏暗的風燈便跟着明明滅滅,發出幾長幾短的閃爍光亮。
潛入碼頭的影子們瞬間覺察,飛快聚了過去,最終在那盞風燈下集合完畢。
年輕督護放下手中油布,望向那些在光亮中拉下面巾的一衆小将。
“諸位辛苦了。抱歉,我因為私事耽擱了會,這才趕過來。”
他沒有說太多,然而衆人顯然早就明白了什麼,個個心照不宣。
他們督護委實可憐,即便官場上總處處受人牽制,軍營裡也總被人提起黑月那點舊事,但在外從來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人、任何事退縮過半步,可臨到自家這點家務事,便無論如何也硬氣不起來,總是一副理虧受氣的樣子,任那位二少爺再這麼折騰下去,好端端一個人、便是有十顆心也不夠耗的。
衆人默契地沉默着。
然而他們不問,他卻不能不說。
沉吟片刻,邱陵還是開口道。
“許秋遲那邊……我已叫高全去跟着他了,今夜的事他究竟有沒有份,很快便能知曉了。”
聽這語氣,那位二少爺今夜定是沒少給他家督護甩臉子,鄭沛餘實在有些看不下去,嘴快地開口道。
“要我說,二少爺那邊還不如交給我們幾個……”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一旁的周力擰了胳膊上的肉,剩下半截話就這麼咽回了肚子裡。
陸子參見狀,連忙從身上掏出一個油紙包來。
“督護可用晚膳了?我這多帶了幾個燒餅……”
肚中那已涼透的茶水墜得人心寒,邱陵頓了頓,接過了對方遞來的燒餅。
“你們也吃些吧,今晚還有事要做。”
衆人聞言,這才紛紛掏出各自的幹糧來。
他們從城裡的方向一刻不停地趕來,現下終于得了空,紛紛掏出揣了一路的餅子胡亂撕下幾塊塞進嘴裡,一邊狼吞虎咽地填着肚子,一邊飛快地彙報着。
“先前水運那條線查到城南便斷了,對方實在狡猾,我們幾個也怕打草驚蛇、沒敢跟得太近,隻摸到四條子街附近,還未鎖定對方老窩。我和張闵不死心,蹲了一天一夜,今天終于有動靜了。”
張闵點點頭,接話說道。
“我們是一路從城中跟過來的,應當不會有錯。今夜若能抓到活口,定讓她将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吐出來。”
“老張你也莫要想得太美,這人還未抓到,就算抓到了,聽聞那天下第一莊裡的人都是毒裡泡大的,個頂個的抗折騰、不怕死,就憑咱幾個的手段,還真未必搞得定那慈衣針。”
“怕什麼?咱們不是還有樊大人?這差事丢給他,他定樂意得很。”
邱陵聽到這裡,吃餅的動作不由得一頓,随即低聲問道。
“你們過來的時候,沒有教他的人盯上吧?”
陸子參拍拍胸脯,顯然早已有所準備。
“督護放心,您叮囑過後,我便教大家夥都小心些了。那樊大人的手下委實難纏,從城裡便縮頭縮腦地跟着,我們方才趁着人多将他們甩開了,丢給高全去應付了。”
邱陵點點頭,繼續叮囑道。
“記住,今夜你們隻是得了信報,追擊那名喚心俞的逃犯。于私,那樊統是否另有私心我們還不得而知,于公,眼下這案子在官府已算是了結,我等隻能暗中探查,若要動用郡守府的人,必須要有師出有名。前幾日我們徹查洹河碼頭已驚動了都水台的人,今日子參又調人手去衣鋪攔人已是不妥,若再有第三次,難說會不會教人盯上,日後再想行動便麻煩了。”
衆小将聞言紛紛點頭,那廂鄭沛餘将最後一塊餅塞進嘴裡,有些苦惱地拍了拍手上的餅屑。
“話說方才我與老陸将離得近的幾艘花船都搜過了,卻沒發現對方行蹤。就怕我們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對方已經轉移了陣地,搞不好已上了快船往湖心的方向去了。”
張闵聞言亦有些憂愁。
“這可從何找起?咱們人手本就不夠,今夜又人多眼雜的。”
段小洲聞言當即上前請命道。
“高參将之前備下了幾艘快船,就在碼頭附近的草蕩子裡。我船撐得不錯,現下帶人去追,應當還來得及……”
邱陵聞言卻輕輕搖頭,示意衆人稍安勿躁。
“别慌。那慈衣針偏偏今夜現身,也未嘗不可能是個誘餌。我們不可自亂陣腳,更不能被牽着走,需得縱觀全局、時刻警醒。”
一旁的杜少衡聽聞此話瞬間有些會意。
“督護的意思是,水運那條線同緝捕慈衣針這兩件事或可殊途同歸?”
邱陵點點頭,随即低聲将自己的推斷全盤托出。
“蘇府事出突然,我們動作還算迅速,蘇家水運的路子是突然斷的,若我沒猜錯的話,蘇凜背後之人偷運的東西,應當尚有一部分未能如期運出,此時應當就滞留在九臯城中或城外某處。那心俞今夜的行動,或許亦與此有關。我們隻需想辦法将這批貨找出來,自然便能知曉對方究竟要做什麼。”
邱陵說到此處頓了頓,張闵見狀不由得追問道。
“督護緣何認定那人一定會走水路?萬一他們聲東擊西、故布迷障,将我們引到水路後又從陸路溜走怎麼辦?九臯附近能走車馬的官道就那幾條,我們可以向将軍求助,暗中調些營裡的兄弟盯着些,總是有備無患。”
夜風停歇片刻又吹起,年輕督護陷入短暫沉默。
他那日在茶樓與周亞賢的對話,是沒有說與這些年輕人知曉的。身為上位者,有些責任與重量是他必須獨自承擔的,但除此之外,他還需要十分謹慎地做出抉擇,隻因他必須護好身後這些選擇追随他腳步的人,不可因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将他們置于一條無法回頭的不歸路。
半明半滅的風燈旁,新結下的蛛網在夜風中輕顫着,那隻尋覓獵物的小蛛就蹲在那張網的中央,等待腳下的遊絲被觸動的一刻。
隻是若遇上狡猾而強壯的獵物,它也還是會撲空的。但不論如何,隻要網不破,一切便還有機會。
心中最後一絲起伏也漸漸平息,邱陵再次開口時,聲音已恢複了往日的穩重幹練。
“從陸路并非全無可能,甚至沿路所需的路引和官文還更加簡便,隻是那人最早能找上蘇凜、借由水路運輸此物,就代表水運對他來說已是最好的方法和選擇。甯可放棄更靈活隐蔽的陸路而選擇水路,那批貨物要麼體積較大、要麼重量較沉,這樣的貨物不論是用馬車還是人力運出城,都太過顯眼,就算想夾雜在其他貨物中亦是不易,所以才不得不用船運輸。”
張闵恍然,目光投向身後那片望不見盡頭的湖水。
“如此說來,我們要找的東西,豈非很可能就在這璃心湖上?”
那廂段小洲仍惦記着出船的事,急得團團轉。
“這湖面上不比其他地方,萬一他們察覺到什麼風吹草動,将那東西丢進湖中毀屍滅迹可怎麼辦?”
邱陵拍拍對方肩膀,再次撫平對方的急躁心情。
“若抱的是銷毀一切、不留痕迹的心,他們早該在蘇家出事後便盡快将一切處理幹淨了,等待此時仍冒險行動,要麼便是設下陷阱,要麼便是那東西極為重要、不可能輕易丢棄。總之,不論何種情況,咱們一探便知。”
陸子參聞言點點頭,環顧四周、壓低嗓子道。
“諸位都聽明白了嗎?追那慈衣針隻是其一,摸清那背後之人今夜動向才是重點。保險起見,大家還是分頭行動,若覺察有異,第一時間來秉明督護。”
衆人摩拳擦掌,将來時遮面的布巾綁在頭上、做尋常船工的裝扮,他們今日都穿的是尋常布衣短褐,平日在市井間走動久了,乍看之下已無半點官威,隻要混入人群,便同那些穿梭各處跑生意的船家沒什麼兩樣。
邱陵點點頭,又低聲叮囑一番,再擡起頭時卻發現,那位大胡子參仍立在原地沒有離開,一副猶猶豫豫的樣子。
邱陵眉頭輕皺,徑直問道。
“你最近是怎地了?說話總是吞吞吐吐。”
陸子參偷瞄一眼不遠處的幾位同僚,半晌才遲疑着開口道。
“老高方才其實還說了一件事,秦姑娘不知怎地似乎也在二少爺那艘花船上……”
邱陵神情一頓,當即簡短問道。
“她人呢?”
“不知道。高全想要返回去的時候,正好發現那慈衣針在附近現身,便顧不上秦姑娘那邊了。”
陸子參答完這一句,立即擡眼偷瞄自家督護面上神情。
風燈搖曳、光線明滅,就在他以為自己将從那張向來清冷自持的臉上看到些許别樣情愫之時,那張臉已轉了過去。
“今晚此處定有一場亂子,你讓暗處的人都盯緊些。”
陸子參有些不甘心,擡手摸了摸翹起的胡子,用一種蚊子哼哼般的聲音含糊道。
“督護說得是盯那幾艘船,還是盯秦姑娘……”
他話一出口,四周瞬間安靜下來,那些方才走出不遠去的小将似乎都突然間停下了腳步,一個個立着耳朵等着聽自家督護的回答。
終于,年輕督護再次開口,聲音聽起來已經沒什麼起伏。
“你若看見她,替我看顧着些就好。”
替你?所以是你自己想看顧人家,又不好意思親自前去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