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入夏後的九臯夜晚很少起風。就算是那望不見邊際的璃心湖也少見風浪,遠眺湖面平整如鏡。
上弦已過,月之将盈。
月亮好似被一把鋒利的刀子斬成了兩半,一半挂在天上,一半浸在水中。
今夜的璃心湖上零零散散漂着數十艘花船與畫舫,每艘大船之間又點綴着不少梭子形的小舟。那是為想要登船玩樂、又顧忌遇上仇家的江湖客們準備的,若船客覺察危險、不想久留,便可跳上一艘梭子船,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此地。
梭子船的船家深谙此中隐情,沒客人時便将自家小舟用鐵索系在大船旁,一來可以就近張羅生意、方便客人上下進出,二來也可不用下碇石便穩住船身,啟程時也能快上許多。而那些大船船主亦默認此江湖規矩,有時小舟連大船、大船又連小舟,多時十連巨舫并連湖中,縱看好似水面上憑空而起的一座仙閣樓台,橫看又好似蜿蜒不絕的浮橋,樓台與浮橋間波光粼粼,正是今晚月色跳躍的璃心湖水。
而眼下,這湖光月色中正飛快閃過一道影子。
那影子動得極快,快得幾乎令人難以覺察,恍惚間覺得那不過是月光在湖面上一瞬間的閃爍罷了。
在大船小舟間借力穿梭的心俞腳尖一點,翻身越過幾名醉酒的船客,随後靈巧地鑽入夜色更深處。
她已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晴朗的夜晚,也很久沒有于天地間這般痛快地奔馳遊走過了。
她的身份使得她注定總是徘徊在陰暗的角落,她要學着将自己裝在那闆正無趣的婢女衣衫中,上身的顔色不可太過鮮豔,素淨的臉上要常挂着笑,她的視線總是低垂着望向腳尖前幾寸遠的地面,嘴裡時時刻刻都要備着那些恭敬妥帖的說辭。
但在這樣的生活中越久,她便越是肯定,她并非這樣的人。
她喜歡開闊的江河湖海,喜歡松快随意的衣衫,喜歡奇奇怪怪的顔色,喜歡闆着臉殺人,喜歡眺望寂靜的地平線,喜歡在嘈雜中保持沉默。
偶爾夜深之時,她會在沉沉夢境中窺見些許孩童時的記憶。那些被時光打磨得日漸模糊的夢境中隐約有着蕩漾的江水,沉沉的槳聲,和阿嫲輕柔哼起的小調。
她想,她應當是哪個漁戶或船家的女兒,過幾日又覺得自己或許隻是水邊人家的孩子,再之後她便忘了這件事,直到再夢起那些熟悉而破碎的畫面。
她想,她不是個沒有來路的人。
她隻是暫時忘記了自己的過去,有朝一日,她還能找回那本該屬于自己的人生。她會給自己取一個記得住的名字,然後用她喜歡的方式過日子。
隻要解決了今晚的事,她便離這一天不遠了。
隻要過了眼下這一關。
身後那陣似有若無的風聲越來越近,心俞腳下一頓,起落間已調轉方向,然而身後的聲音卻并沒有落下半分。
這麼快便來了嗎?
心俞轉頭飛快瞥一眼身後那緊追不舍的身影,判斷出來者身份後就迅速收回了目光。回頭張望的動作會影響她疾行時的判斷,而淪為被遊隼追擊的獵物,隻要腳下踏錯半步、露出破綻,下一刻便有可能葬身鷹腹。
她定了定神,借着大小船隻投下的陰影,向着不遠處較為開闊的水面而去,又經過幾處遮擋後,便已飛速褪去身上那件用做僞裝的婢女衣衫,換回了她最喜歡的那件水靠。她像一隻褪下了人皮的魚精河怪,現出原形後便一頭紮進了燈火照不到的漆黑湖水中。
果不其然,那道緊随其後的影子一頓,停在了最近一艘梭子船的船尾,并沒有立即追來。
在蘇家貨船底艙與那少年短兵相接是她做過的最冒險且愚蠢的事,但她很快便察覺到,這難纏的刀客似乎怕水。但凡有可以落腳之處,便絕不會任自己沾濕半點。是以當日她借助水靠潛入河水中後,對方便隻能駐足在一塊浮木上,再不肯向前半步,她就這樣逃出生天,将那殺人之術遠在自己之上的少年甩在了江面上。
弱點大都由習慣而來,習慣非一日而成,弱點也幾乎不可能在朝夕之間便被克服,有些人終其一生也有道邁不過去的坎,是以今夜她故技重施,那追擊者便隻能留在岸上跺腳……
咻。
破空聲響起,一根尖銳的竹竿擦着左臂而過、沒入湖底,心俞一凜,一邊屏息潛入更深處,一邊轉頭透過水面望向竹竿飛來的方向。
水波扭曲過的夜色中,一身布衣的少年靜靜立在那艘梭子船上,左手仍握着那把鏽刀,右手中卻多了什麼東西。
那是撐船用的長篙,一端被快刀削去,看起來尖銳無比,那少年以握矛的姿态将其握在手中,淺褐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緊那安靜水流之下潛藏的動靜。
她方才有了些動作,第二根長篙便已破空而出,好似水鳥尖利的喙直直插入水中,将那水下意圖溜走的“遊魚”頃刻間紮了個正着。
浪花伴随着女子的慘叫聲破湖而出,心俞捂住流血不止的肩膀鑽出水面,恨恨轉頭望向那布衣少年,咬牙切齒地開口道。
“這般不懂得憐香惜玉,日後可如何能讨到娘子?”
李樵不語,手中那柄鏽刀轉了個圈,随即從船尾一躍而下,他的衣擺在夜色中劃過,仿佛夜狩的枭鳥無聲展開的翅膀。
血迹自湖水中蔓延開來,像一條甩不掉的尾巴跟在身後,那心俞自知已不能借這湖水作為掩護,隻得破水而出,一頭鑽入不遠處雜草叢生的蘆葦蕩中。
夜栖湖邊的水鳥受驚飛起,在半空中盤桓不下。
将将沒過膝蓋的清澈湖水下是厚而軟的淤泥,令所有踏入其中的追擊者都感到惱火。
李樵在那蘆葦蕩的邊緣停住了腳步。
遊隼固然兇猛,然而狡兔亦不好對付。對方知曉在葦葉密集之處穿梭勢必會發出響動,習武之人無需多費力氣便可追查到她的方位,是以她一進入蘆葦蕩後便尋好位置躲藏起來,不發出一點聲響,這樣即便是最高明的獵手也将無從下手。
布衣少年顯然知曉對方用意,但他并未急着追入,隻候在蘆葦蕩的邊緣,目光死死盯着那夜空中盤旋的鳥群。
片刻過後,鳥群終于開始降落。無數細小黑點散落蘆葦叢中,然而心細如發之人或可察覺,那葦叢中隻有一處不曾有一隻水鳥落下。
那不是巧合,而是因為有人藏在其中。
李樵舉起手中的刀,刀尖向前、刀刃翻轉朝上,悄無聲息地探入葦葉深處。
被齊齊斬斷的葦葉在耳畔飛過,躲藏在暗處的心俞聽音辯位,屏息俯下身來,僥幸躲過一擊,心下又有了一番新的判斷。
有了先前幾次交手的經驗,她早已看出那少年修得是殺人之法,招招緻命、不留餘手,對方先前暴露了身法又讓她走脫,今夜再遇上應當隻想殺她滅口,可幾番交手過後她卻發現,她雖能感受到他追擊時的殺氣與壓迫感,但每到關鍵時刻那殺氣便會被刻意壓制住,而正是那點權衡與猶豫給了她喘息的空間。
她是渾水裡一尾滑不溜手的泥鳅,隻要有一點縫隙便能給她轉身周旋的機會。
城中緝拿她的告示她已遠遠觀望過,城外這些天的風吹草動她也一直留心,她知曉自己眼下是那案子的關鍵,她知道的事、見過的人、經手過的東西,都将成為事态扭轉或是走向定局的關鍵點,也将成為她的保命符。
她是個沒有立場的人。誰能讓她活命,誰便是她的立場。
不論是那新來的督護,還是邱家二少爺,亦或是将她送進蘇府的那位,都不過是她輾轉落腳的臨時營地罷了。
或許,馬上就會再多一個了。
思緒流轉間,已找準她藏身之處的刀客再次逼近,這一次卻是奔着她的雙腿而來。再這樣下去,就算對方當真不想取她性命,也極有可能将她砍成個殘廢拖回去問話。
趴伏在草蕩中的心俞暗罵一聲,迫不得已再次轉移身形。
晃動的草葉阻礙了她的飛針,叮叮幾聲脆響過後,她看到葦葉在自己眼前被分開,獵殺者的身影自夜色中鑽出。
刀尖、刀鋒與那少年充滿殺意的眼睛連成一條線,她的目光幾乎要被那條鋒利的線割傷,倉皇間,她感覺自己雖置身開闊之所,卻仿佛回到了那起火的狹窄船艙之中,不論如何閃避,那股寒涼之氣仍寸寸逼近。
锵。
金鐵擊鳴的聲響撕破寂靜的夜,四溢的殺氣攪碎草葉和水霧,在蘆葦蕩上空騰起一片細霧。
少年的刀被一股蠻力蕩開,對方力氣之大,竟令他連退三步方才站定。
他擡頭望去,便見那換回一身紅衣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立在不遠處,腰間那柄長刀已經出鞘,刀身上的麟紋在月光下閃着點點寒光。
“我替少爺拿人,識相的便躲遠點!”
李樵冷哼一聲,手腕一翻、那柄鏽刀竟也能發出一陣刀鳴聲來。
“若非我阿姊發話,又何時輪得到你?”
姜辛兒見狀隻當對方滅口心切,卻覺得自己構不成威脅,要完成任務的好勝心瞬間被挑起,提刀便迎了上去。
兩名刀客一來一回間,那心俞又得了機會,提氣瞬間鑽入亂草深處。
李樵暗罵一聲,一個擰身便從姜辛兒刀下脫身,避開腳下泥濘淺灘,持刀躍起,勢如滿弓。
然而他方才沖出不遠,一陣破空的腳步聲緊随而來,聲音之沉悶有力,令人不禁生疑那不是個修習刀法出身的女子,而是個手執兩把大錘的八尺大漢。
李樵沒有回頭,足尖用力、一個急轉、換了方向,另辟捷徑去截擊那心俞,身後令人倍感壓迫的腳步聲果然一頓、瞬間被落遠不少,可頃刻間便又追了上來,透着一種不死不休的執着,甚是難纏。
本已快見分曉的追逐就這樣被闖入者打亂了節奏,局面瞬息已變,結局更是難料。
三道影子先後從那蘆葦蕩子中飛出,在湖邊小汀上一點而過,一人迅疾、一人剛猛、一人靈巧,恰似一隻遊隼和一隻山雕正在追擊一隻奔逃的野兔。
從此處沿璃心湖岸一路向南,便可遠遠望見那座昨日擠滿看客的石舫。
距離石舫百步遠的地方,有一條巨大石磚鋪設的神道,名喚銘德大道。
九臯城中的人已記不得這大道為何會以“銘德”二字命名,隻知這條大道自正東方向一路向西延伸進九臯城東側的一座石塔,石塔早已坍塌得不成樣子,向來無人在意,因比周遭房屋稍高些,倒成了出入城門的行人和商隊碰頭的地方。而那銘德大道也許久未曾有人踏足,昨日被那些看客和小販們踏遍,今日人群擠到了北邊湖面上遊船賞月,這裡便又冷清了下來,隻餘些許破爛闆凳和一地深淺不一的車轍印。
古時萬人朝聖祭神的大道,不過數百年後便成了販夫走卒臨時做生意的地方,那些運上一塊不知累死多少苦役的方正石磚上被釘上了拴馬的柱子,雕琢莊嚴的巨大神像上挂着晾曬的鹹魚和漁網,神的高遠而不可侵犯在此被消解成一種細入煙塵的力量,俯身可拾,旋踵可見。
伴随着古老傳說的消逝,今日自然已少有人知曉,這條大道遠比看上去要長得多,并非到了湖邊便終止了,而是一直向東延伸至湖心某處。自從那些泛濫的水道上漲連成了璃心湖,神道初始盡頭已盡數被水淹沒,無人知曉那盡頭是陵寝還是神殿,隻有兩側高聳伫立的石像與石柱還可在水淺處窺見一二,而那道旁曾經遮天蔽日的巨木,如今在湖水的浸泡下也已全部枯死,隻留無數枯枝探出水面半截,遠遠望去好似溺水的巨人探出水面求救的手。
不知不覺間,那三道相互追逐的身影已到此處,三人先後于枯枝中借力穿行,在那半伏在水中的石像上縱身跳躍,遠遠望去好似踏波而行一般。
隻是細瞧奔逃在最前方的身影已有些氣力不濟,起落時濺起的水花比她身後兩人都要明顯不少,隻通過不斷調轉方向試圖甩開身後的追擊者。
即便如此,三人之間的距離仍在縮短,那心俞自知再這樣下去要麼被擒要麼被殺,思緒流轉間,身形猛地擰轉半周,竟向着身後少年的落腳之處撲去。
李樵一愣,随即發現對方兩手空空,并沒有要攻上來的意思,瞬間便覺察到了對方的意圖。他轉頭望向身後那殺氣騰騰、緊随而至的紅衣女子,還沒來得及喊出什麼,下一刻姜辛兒那把霸道剛猛的長刀已瞬間在湖面上破開一道水浪,就連湖中水草都被炸了出來,他隻覺腳下一震,低頭一瞧卻發現腳下的石像已生出裂痕,随即碎裂開來沉入湖水深處。
他匆忙轉移陣地,勉強落在不遠處的半截枯木上,半邊袴角已被湖水打濕。
那心俞回過頭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是藏不住的幸災樂禍,調頭再次向他所在的方向靠了過來,姜辛兒一擊未中,片刻也不喘息,見狀果然又提刀跟了來。
這彪悍的女子竟使得是雙手刀,長刀本就霸道,雙手交握之下,那架勢簡直遇神殺神、遇魔殺魔,便是那修内功心法的天魁門門主親臨,她也敢提刀沖上去砍上百十來回合。
隻是眼下在這需得講求靈巧與平衡的湖面上,這般不管不顧的刀法,逮不住那狡猾的敵人不說,還會殃及自己人。
沒了落腳之處的少年對她怒目而視,聲音前所未有地煩躁起來。
“别跟着我!”
“誰跟着你了?!本來就是我跟的人,你憑空冒出來,還想同我搶!”姜辛兒從他身旁一閃而過,一腳便踩碎了那半截枯木,末了很是不屑地撂下一句話,“你若體虛,不用勉強。”
李樵不語,顯然并不想浪費唇舌與對方進行一場毫無意義的争吵。
他眯起眼、找準對方後背露出的時機,在腳下枯木徹底碎裂前一刻淩空而起,一腳便踏在了對方後背上。
姜辛兒搞完破壞、心氣正高,一個不察竟被對方當做踏腳石,當即怒不可遏,一招纏頭裹腦勢要将對方從一根柴削成一根筷子。
然而她力量雖霸道,身法上卻總略遜一籌,長刀貼着少年的鬓角而過,下一刻,他已借力飛出十步開外。
經過方才那一番混亂交手,附近的落腳點幾乎被盡數毀去,但他本就不需要更多借力之處。不遠處,方才飛濺而出的碎木散落湖中,月光下蜿蜒向那心俞逃走的方向,對這少年刀客來說已算得上一座“浮橋”。
眼見那紅衣女子又落後半截,不遠處忙着逃命的心俞挑唆之心又起,當下便火上澆油地歎息道。
“我倒是不知,原來邱家養的狗喜歡落在後面吃土。”
手持長刀的女子聞言更加沉不住氣,下一招已用上了十成功力,一刀下去,竟在那平整的湖面上掀起一道一人多高的巨浪。
浪壁好似一道憑空升起的牆壁狠狠拍向前方的黑衣少年,他揮刀破開迎面而來的水牆,待那巨浪砸下的水霧散去,那追逐正酣的兩人身影已在百步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