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葉再次回到那雅間的時候,那位丁先生幾乎還是她離開時的樣子。
他望着窗外,不知在瞧什麼。
先前她光顧着言語上的交鋒,并沒心思關注其他,眼下終于得空去仔細打量對方的模樣,便開始覺得那張臉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實在想不起究竟在哪裡見過,又是否其實根本沒見過,隻是因為對方身上那股平易近人的氣質,才會令她生出這種錯覺來……
“秦姑娘去了這麼久,可還好?”
對方蓦地開口,秦九葉回過神來,低頭摸了摸潮濕的袖口,又扶了扶頭上那根越來越歪的金钗,吸了口氣坐回席間。
“還好還好,隻是有些悶,透了透氣。”
丁渺輕輕點頭,并沒有繼續追問,隻是望向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擔憂。
“姑娘似乎并不喜歡這船上的氛圍,就連那極難得的河神舞,也未曾仔細看上兩眼。”
“舢闆坐習慣了,倒有些不習慣坐這大船。至于那河神舞……”秦九葉頓了頓,眼前閃過那些身體殘缺、如同提線皮影般的伶人舞姬,如實說道,“……我确實看得費勁。或許我就是個粗人,品不出其中美感。”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她說完這一句,丁渺望向她的目光幽深不少,同先前那種溫和的眼神突然便不同了。
“姑娘若是粗人,那這船上其他人都可稱之為暴徒。”奇怪的感覺隻一閃而過,對方轉瞬間便又恢複了平和的模樣,“今夜月色不錯,眼下又難得這片刻寂靜,秦姑娘不妨多看看。”
他說罷便不再開口了。
秦九葉愣了愣,看一眼窗外便收回目光,一時間也沒再開口說話。
對方剛才那番話乍聽之下似乎并無不妥,可細細品味一番便有些奇怪,就好似對方其實一直在等這一刻同她獨處的機會一般。而方才明明李樵也已離席,對方卻并未問起,像是知曉李樵不會再回來了一般。
罷了,許是她想多了。
畢竟這兩人方才在席間氣氛便不算融洽,這位丁先生雖看起來很是知禮守禮的樣子,或許也是個性情中人。
秦九葉暗暗搖頭,不想方才心中所想讓對方察覺一二,便幹脆繼續沉默下去。
隻是這一靜下來,她便開始控制不住地想事情。
那突然出現的心俞顯然預示着某種事發或變故,而她此刻對此仍毫無頭緒,進而便控制不住地去猜測對方出現的緣由,想知道李樵是否能追上她,追到後又會如何……
或許她實在不該再回此處,而是應該立刻動身去尋邱陵,哪怕是去尋陸子參商議對策。
可她為何沒有那樣做?為何要坐在這裡枯想這些事?又為何要去擔心那提刀請命的少年?
不,她不是擔心他,更不是擔心邱陵插手此事會将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她隻是心系那尚未歸案的逃犯罷了。
秦九葉第七次擡眼偷瞄窗邊沉默的男子,這才發現在自己這般思緒湧動、内心交戰,究竟是在等什麼。
從方才回到這雅間起,她便一直在等一個離開的理由。
若眼前坐着的人是許秋遲,她方才便可不告而别,壓根不需要去顧慮太多。可面對這位丁先生,她似乎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那樣失禮。
一身白衫的男子格外安靜,他一言不發的時候有種由内而外的死寂感,似乎就算貼得再近也聽不見他的呼吸聲、心跳聲、血流聲。這人影攢動、熱鬧非凡的花船上無人能看見他,他不過隻是那八角琉璃燈投出的一抹幻影罷了。
昨日在那荷花叢中的時候,或許正是因為對方身上的這種氣韻,才使得她雖一直警惕四周,卻未能提前發現他的存在。
不知過了多久,丁渺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緩緩轉過頭來。
“秦姑娘為何這般望着我?”
不想心中所思教人察覺,秦九葉連忙收回目光,四兩撥千斤地說道。
“沒什麼,就是覺得先生現下的樣子倒是與我初見時有些相似了。”
“姑娘初見我時,我是何模樣?”
這是什麼問題?她總不能說,初見時以為你是那王八成了精吧?
秦九葉心下一陣嘀咕,面上做出一副仔細回想的樣子,又小心組織了一番語言才開口道。
“先生看起來像是要與這天地融為一體,又像是迫不及待要從那水面鑽出的荷角一般,看着讓人覺得矛盾。”
她說完,許久未聞回應,擡眼望去才發現窗邊的男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沉寂中又透出些淡淡的光來,分不清那光是否隻是窗外月色。
秦九葉被那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便随手拿過桌上那掰了一半的蓮蓬,一邊剝一邊反問道。
“丁先生又為何這般望着我?”
丁渺笑了。
他的笑比方才李樵在的時候舒展不少,也使得那張臉上的神情看起來更加柔軟。
“我隻是有些困惑。困惑為何姑娘隻見我兩面,卻已将我看透。”
秦九葉神情一頓,剝蓮子的手也停在那裡。
她身旁有許多心細如發之人,譬如李樵,又譬如許秋遲,就連唐慎言也有幾分看人的本事,而她更多時候隻有看銀子的本事,生活中并沒有太多閑心去觀察旁人。
秦九葉想了想,終于有些明白了這一切的緣由。
她能精準勾勒出對方的輪廓,也許是因為他們其實有些相似吧?
她熟悉那種境況,那是常在廣博天地間照見渺小自己後的不甘,也是常用那副渺小身軀求索掙紮過後的寂靜。早春新雨後,村道變得泥濘,在果然居繁忙生意間少有的閑隙中,她也常是如此望向窗外雲霧中的那片遠山,并思索自己無聊的人生的。
可這念頭不過鑽出一瞬間,便被她徹底打消了。
對方出身青重山書院,就算隻是一無名書生,也強過她這村裡走出來的江湖郎中百倍,又怎會和她有着相同的心境呢?
秦九葉手指微動,那蓮蓬上最後一顆蓮子也被揪了下來。
“不過随口一說,讓先生見笑了。”
她說完這一句便不再開口,對面的男子也沒有追問什麼,雅間中再次陷入寂靜。
秦九葉将視線集中在面前那七顆蓮子上。
七顆蓮子,剝完若對方仍未開口說話,她便是自請離開應當也不算失禮了。
靈活的指尖掐上那青綠色的蓮皮,一顆顆白胖的蓮子落入玉盤之中。
然而就在她剝到那最後一顆的時候,窗邊的男子突然開口了。
“秦姑娘可與人一同看過煙火?”
秦九葉動作一頓,心下一聲歎息。
她當然沒有與人一同看過煙火,她壓根就沒看過煙火。何況眼下她哪裡有心情同旁人聊什麼煙火?
她将手中蓮子輕輕放下,有些猶豫地開口道。
“其實……”
然而她還未将話說出口,那男子卻似乎已經猜到她的心境,先她一步開口道。
“我知曉姑娘心中有事。但隻要片刻,片刻就好。”對方說罷,拄着那把青藜杖站起身來,試着去将那牗窗再支起來些,“就快到燃焰火的時辰了。這窗邊的位置剛剛好,秦姑娘至少看上一眼……”
他話還未說完,下一刻湖中波浪一滾,整個花船跟着一晃,他身形不穩,有些吃力地跌坐回席間。
秦九葉一愣,下意識上前半步,将将伸出手去的時候又頓住,隻目光落在對方手中的藜杖上,這才意識到什麼。
她與對方初見時,他坐卧在船裡,是以她并未仔細觀察過他的腿腳。方才見他拄着藜杖,也下意識認為那不過是讀書人附庸風雅的小心思,借口腿腳不便也隻是為了早些落座。可此時來看,他的腿腳或許當真是有些病痛的,隻因先前控制得很好,尋常人并不會有所察覺。
可尋常人是尋常人,她是醫者,這又是不同的。
秦九葉心下當即湧現出些許難以擺脫的愧疚之意。這愧疚一來是因為她身為醫者,竟對病患之痛如此不察,實乃失職;二來卻是因為她不自覺地想起了秦三友。
秦三友常年在水上讨生活,也是濕寒入體,這些年腿腳愈發不利落了,卻總是奔波在外。她顧不好秦三友,也聽不得旁人說起這毛病。說到底,隻是她自己那點良心在作祟罷了。
想到這,她不自覺地對眼前之人開口勸道。
“先生年紀尚輕,又有不同常人的毅力,這藜杖能不拄還是不要拄了,一邊用力對脊骨不好,時間久了生出依賴,好的那隻腿都要拄跛了。”
已調整好姿态的白衫男子額角有些薄汗,但他并未因身體上的不便教人察覺而表現出任何羞憤,隻用那隻骨節分明的手摸了摸那已經磨得有些發亮的杖頭。
“這是早年在外行走時的習慣了,不在手裡握着點什麼,總覺得不踏實。我沒進書院之前,曾在很濕冷的地方生活過些年月,落下了點老毛病。這毛病不會要人命,但發作起來也是折磨人的,各種偏方秘方也嘗試過許多,金銀花費不少,如今總算好些了,但時不時總還會找上來。”
對方一語帶過那“秘方”二字時很是自然,然而那兩個字落在秦九葉耳朵中,卻令她不自覺地一抖。
難以自已的緊張與心悸過後,她不由得對自己現下的反應有些唾棄。
其實所謂秘方,本來不過就是行醫問藥行當中最普通不過的兩個字眼,如今教那躲在暗處的陰險小人搬弄一番,倒成了可怕的代名詞。而她身為醫者,沒有撥亂反正的志氣也就罷了,眼下竟也被帶着走,連聽到那個詞都會覺得禁忌可怕,豈非正中了那賊人下懷?
秦九葉一凜,面色終歸于沉靜。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果然居那破爛診堂,坐堂掌櫃面對求助病患時那股令人心安的氣韻,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來。
“病來如山倒,病走如抽絲,大抵都是如此的。隻是有時最金貴的藥,不一定是最合适的藥。其實不瞞先生,我此生還未見識過什麼真正的秘方。我隻知道,這世間珍貴的東西不總是閃閃發光、盛放在精緻昂貴的容器裡的。甘草、防風、黃芪、白術……都是最平凡不過的東西。但能治病救人,就是良方。”
她一口氣說完這一通,随即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的語氣實在太過氣定神閑,有種奸商賣藥前大吹大擂、自塑金身的嫌疑。
“先生不要誤會,我雖是做這藥堂生意的,可說起這些,并非是要你買我的方子或是旁的什麼……”
她解釋的話方才說了一半,面前那聽得專注的男子突然便開口了。
“姑娘年紀雖輕,但對行醫問藥之事的見解,當真是比許多老郎中還要通透。若是自立門戶,定會前途無量,要不了幾年,便可貴客盈門,金玉滿堂,自成一段杏林佳話。”
饒是知曉對方言語之中多興許半數都是客套話,秦九葉仍是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自她挂上果然居牌匾的那一刻,有多少次吃糠咽菜,便有多少次幻想過所謂的貴客盈門、金玉滿堂。
但那都隻是她一人所思所想罷了。已經駕鶴西去的師父向來不關心這些,秦三友心疼她卻從未看好過她,金寶更是混吃等死的性子。日子久了,她已分不清那塊牌子隻是所謂的一廂情願,還是時機未到但終将實現的遠大志向。
而方才,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同她這般笃定地說起這一切。
她沉默片刻,再擡起頭時閃爍的眼神中有些難以察覺的自嘲與落寞。
“先生所言,我銘感于心。隻是不怕先生笑話,我其實早已自立門戶。隻是店小客少,我這坐堂掌櫃也沒什麼名氣,勉強維持一點微末生意罷了,實在談不上什麼有前途。”
面前的男子仍未移開視線,他的目光沉靜而幽邃,聲音似乎也是從很深遠的地方發出來的。
“姑娘可有想過,似你這般的人,卻生活得如此不如意,或許歸根結底并不是你的問題,而是這世道從未給過你這樣的機會?”
他的語氣很輕,說出口的話卻很重,重到落在聽者耳朵裡頃刻間便能驚起滔天巨浪。
秦九葉不是聽不出對方言語中的深意,隻是從古至今、從海内到十二州之外,有人的地方,便有這樣或那樣的世道。這世間當真存在能讓所有人都活得容易些的“世道”嗎?
沉吟片刻,她緩緩開口道。
“論學識,我自是比不得先生的。我隻是覺得,先生所說的世道,不過是這世間之人各出兩隻腳、踏出的一條道罷了。大多數時候,人是無法決定這路究竟通往何處的,就算走得不盡如人意,也隻得尋着足迹、跟着旁人的腳步一起往前走。若想改變這條大道的走向,隻靠一人是不夠的,需得很多很多人同時做出努力與抉擇才行。”
“是嗎?或許你說得也有理,以一人之力行逆天之事,本就是極為困難的。”對方不等她再說什麼,下一刻已話頭一轉,很是自然地便同她聊起旁的來,似乎他方才那番話中的某種沉重隻是錯覺,“秦姑娘的藥堂是何名号?開在何處?改日我定親自前去拜訪一番。”
澀口的話題終止,無關緊要的閑聊繼續。
秦九葉頓了頓,卻并未立刻開口。
她向來不是個意氣用事、莽撞任性之人,而眼下身在江湖地界,她更是加倍小心謹慎、盡量不同陌生人透露太多。可眼前之人總有種讓人不忍拒絕的氣質,而他方才那一番話更是令秦九葉難以平息。
她太渴望得到認可了。
長久以來,她的“認可”都是銀子給的。除了竈台下那些不會說話的銀角子,她沒有聽到過哪怕一句簡短的鼓勵、客套的稱贊、不經意間的肯定,讓她知曉她所做之事不僅隻沾染着金銀銅臭的生計,還是她畢生所求、令她歡欣鼓舞的遠大目标。
今夜,就在未曾設想過的一刻,她終于等到了這句話。
俗話說,難得一知己,杯酒至天明。大抵就是如此吧。
她沉默片刻,終于下定決心般擡起頭來。
“蔽店名号果然居,不過村野藥堂罷了。丁先生沿九臯城西外那條長着野桃樹的小道一路向西,穿過一道沒有字的石牌坊,再路過幾塊有些秃的瓜田,過了村口那塊長着丁香樹的大石頭,翻過最遠處的那排木栅欄,擡頭見到的第一座小院就是了。”
“莫不是丁翁村?”
秦九葉一愣,倒是有些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