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知道丁翁村?”
丁渺點點頭,似是回憶一番後繼續說道。
“從前在外雲遊的時候路過,有些印象。秦掌櫃原來是丁翁村的人。”
秦九葉搖搖頭。
“那倒不是。隻是做生意的地方罷了。”
“難怪秦掌櫃姓秦而不姓丁。”
秦九葉又是一愣,盯着對方的臉好半天才有些明白過來他話中之意。
“先生莫不是以為丁翁村中的人都姓丁吧?”
丁渺也是一頓,随即下意識地回道。
“難道不是嗎?”
秦九葉盯着那張看起來十分認真的臉許久,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笑過後又有些感慨。
她本以為今夜這場對話無非是個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下場,卻沒想到峰回路轉,竟聊出了些不一樣的味道。
“丁翁乃是一味藥材,我們村現在也有不少人靠采它為生。不過正經藥堂一般稱它作丁公藤,丁翁乃是這邊村野之中的叫法,丁先生不知也是常理之中。”
她笑着解釋完,丁渺的臉上仍有些許迷茫,随後那迷茫慢慢褪去,隻剩些許不易察覺的落寞。
“原是我腿腳不便利,未能遊曆到更多,本想着你生活的村子或許同我祖上有些淵源,原來并不是如此嗎?”
秦九葉察覺到了些許對方的心情,連忙安慰道。
“村子确實就隻是個村子,沒什麼可瞧的。我若是哪日在城中安了家,定第一個請丁先生來做客,先生到時候若是不嫌棄,也可順道再來村中看看。”
她脫口而出這一番話後,才覺似乎有些不妥。
這些話同一個才第二次見面的人說起,實在是略有些逾矩了。何況對方出身書院,她一個村姑,倒是顯得有些不知深淺、有意攀附之嫌。
卻聽下一刻,坐在對面的男子已沉沉開口應下。
“一言為定。今夜約定,還望秦掌櫃牢記于心。”
秦九葉點點頭,剛要說些什麼,卻聽一連串噼啪響動從湖面上傳來,她不由得轉頭望向窗外。
夜色中,幾艘大船已行至湖中央,煙火自甲闆的方向升起、向夜空而去,照亮了半個湖面。
丁渺的視線自那幾艘大船上一掃而過,半晌過後才輕聲說道。
“聽聞今年大會勝出的是秋山派的弟子。”
秋山派?王逍?
秦九葉心中莫名有種奇怪的感覺,今日上午她離開懸魚矶的時候,湖面上正打得熱火朝天,勢頭正勁的幾個門派各相互牽制,秋山派雖表現得較為惹眼,但也并未看出占得了絕對上風。
又一朵煙火升起,湖面上隐約傳來些許嘈雜響動,那是各艘花船上看熱鬧的賓客發出的聲響。
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閃亮璀璨的夜空。
秦九葉怔怔望着那些五顔六色的光,眼前卻不由自主閃過那少年身上破舊褪色的布衣。
她垂下頭去,正要再拆一支蓮蓬打發時間,餘光瞥見身下被煙火照亮的角落,手上動作蓦地一停。
那少年方才落座的地方,孤零零地躺着一個紙包。
那是包糖糕用的油紙,本已有些發皺,卻被人整整齊齊地疊成掌心大小的方形。
窗外煙火聲不斷,丁渺的視線仍落在窗外,秦九葉飛快撿起了那隻紙包。
被反複疊過幾次的油紙已變得松散,方被拿起便有些散了架,露出裡面裡幾塊青黃相間的東西來。
那是一小塊石硫磺,雖然還沒有完全剔除雜質,但成色已好過九臯城裡多數藥鋪裡的陳年舊貨,若是放到擎羊集上叫賣定能氣歪那奸商老方的臉。
不過也不怪那老方先前咬着一口價不松口,成色好的石硫磺如此價貴是有原因的。石硫磺乃火石之精所結,多産于熱泉附近。而熱泉周邊地勢複雜,遠比深山懸崖危險得多,這石硫磺又非尋常藥材、有價無市,除非有主顧付下定金,很少有采藥人願意冒險去采。
為何這紙包中會有石硫磺呢?是他不小心落下的東西嗎?他白日究竟去了哪裡?是特意為了給她尋這樣東西還是……
“真是奇怪,今夜竟還有官府的人來湊熱鬧呢。”
丁渺的聲音蓦地響起,秦九葉猛地回神,一邊飛快将那紙包藏入袖中,一邊順着對方目光向窗外望去。
遠方夜色籠罩的湖岸上,隐約有一隊人舉着火把、騎馬而來。星星點點的火光靠近湖岸後便分散開來,不一會隐入湖面閃爍的燈火之中,再難辨蹤迹。
結隊縱馬,又是從城中方向而來,确實像是官府的人。
秦九葉垂下眼,拈起盤中蓮子搓揉着,試圖壓下越來越快的心跳。
“許是例行巡視。畢竟這幾日也算是江湖集會,官府派人盯着些也不奇怪。”
丁渺的神情卻有些若有所思。
“瞧着行色匆忙了些,倒像是在緝捕什麼人。畢竟在這種魚龍混雜的江湖地界,最容易藏些鼠雀之輩了。”
秦九葉強迫自己表現得雲淡風輕些,可眼睛卻止不住地往那個方向瞄。
她離得有些遠,那幾人的身形又一閃而過,她分辨不清那是邱陵身旁常跟着的那幾個小将,還是那樊統手下那些不長眼的衙差。
但就算真是官府的人,應當也不是因他而來;就算因為什麼起了争執,他腿上功夫是不錯的,應付那樊大人身旁的幾個飯桶應當不成問題;就算……
可萬一那慈衣針也摻和進來了呢?他一邊要追人,一邊還要分心隐藏身手和行蹤,是否會處處受制、遭人暗算?又或者一切就是那麼不巧,他正在此時遇上仇家。寶蜃樓裡的盲眼公子,還有昨夜的朱覆雪瞧着都那樣不好惹,若是今夜恰巧找上來……
“秦姑娘?”
女子沒有回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玉盤中的蓮子。
“秦姑娘……”
啪嗒。
蓮子落盤,秦九葉呼地一下站起身來。
“丁先生,我突然想起,今夜原是另約了人的。方才與先生一叙忘了時辰,眼下怕是不能繼續陪先生看完這場煙火了。”
丁渺将目光靜靜投向她,眼神中似乎分辨不出太多情緒。
“無妨。今日能與姑娘重逢,已是一段奇妙緣分。隻是不知他日若有機會再見,在下可算得上是姑娘的故人?”
秦九葉拱手行了個江湖禮,一字一句道。
“與其說是故人,不如說是知己。先生方才一番贈言,在下定會銘記于心。”她言及此處頓了頓,又如實說道,“我這人其實很少交朋友的,便是日日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熟臉,往往要相處很久才能走近。隻是江湖路遠,山高水長,也不知是否還有再見之日……”
丁渺笑了。
“姑娘可知青山與流水的區别嗎?”窗外緩緩升空的焰火将他的臉映照出多重顔色來,使得他的神情似乎也随之變幻着,唯有嘴角那點笑意還看得真切,“那些青山永遠沒有交集,但流水總會相遇。”
先前那種奇怪的感覺再次鑽了出來,但秦九葉的心已不在這雅間内,她最後望了望那窗邊的男子,遂不再耽擱、轉身匆匆離開。
男子的視線隔着那幾層珠簾,就這樣目送着那瘦小身影匆匆消失在走廊盡頭。
窗外夜空中的焰火緩緩墜落、黯淡下去,待再次亮起的時候,雅間中不知何時已多了個人。
頭戴短笠的男子抱着刀蹲坐在桌席旁,那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那盤沒什麼人動過的生腌河蟹。
丁渺留意到他的目光,淡淡開口道。
“蟹肉寒涼,不要吃壞了肚子。”
壬小寒得了允許,不客氣地伸手抓起那青殼蟹,剝也不剝、直接塞進嘴裡。
丁渺看了一會,這才擡起手腕、用那青藜杖敲了敲地面。
片刻過後,雅間外響起一陣腳步聲,那船娘的身影隔着珠簾若隐若現。
“先生放心,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慈衣針身上,并未注意到其他。”
“很好。”丁渺的聲音頓了頓,再次響起時多了些關切之意,“那位斷玉君不好對付,之後行事務必多加小心。”
船娘的身影彎了彎,整個人都深深埋下去,聲音因某種感激的情緒而有些顫抖。
“奴家自被山莊除名的一刻起,便已是這水面上的一抹孤魂野鬼。生死都已不畏懼,旁的又算得了什麼?先生不嫌,救我等于水深火熱之中,我等定生死相随,直至最後一刻。”
“好。那就讓我們等等看,這條船最終會駛向何方吧。”
船娘躬身離去,那名喚小寒的刀客仍抱着那盤腌蟹,蟹殼碎裂的聲響自他牙齒間傳出,令人骨頭發冷。
丁渺面色如常,一邊望着他的吃相,一邊若有所思地說道。
“其實,我方才一直在想一件事。”
壬小寒嘴裡塞了兩隻蟹鉗,隻能含混地吐出兩個字。
“何事?”
丁渺的手指輕輕扣在桌案上,視線卻落在那盤新剝的蓮子上。
“我在想,若她肯留下來,陪我用完這桌席、看完這場煙火,或許之後的事,也不是不能放一放。她那處小村子、還有那間藥堂,我确實是想去看一看的。她若留我小住,我便住上些時日,在她那藥堂旁置下一處院子、幾間小屋,閑來無事去她那裡坐坐,她與我相談甚歡,日子應當也不難打發……”
吃蟹的壬小寒停住了,半晌才含着半根螃蟹腿、呆呆開口道。
“先生是在說笑嗎?”
丁渺也頓住了。
窗外的煙火熄滅落下,光伴随着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從那張臉上消退了,他再次開口時,便又成了平日裡那副靜水流深、古井無波的模樣。
“自然是說笑的。”他頓了頓,随即聲音中帶了點笑意,“甲十三應當是去追慈衣針了,你可願去湊個熱鬧?”
壬小寒瞪大了眼睛,瞬間便忘了方才的對話,然而他随即想起什麼,又有些不相信地開口道。
“先生不是說,今夜人多眼雜,不讓我上蹿下跳的嗎?”
丁渺目光掠過那女子方才坐過的位置,似乎在思索什麼,半晌才緩緩開口道。
“我改主意了。你去将我們的人帶回來,順便會會他。必要時,可讓他吃些苦頭。”
興奮的光從壬小寒那雙有些呆滞地眼中迸射而出,他那向來沉穩綿長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聲音中有種壓抑過後的急迫,嗓音聽起來怪異而沙啞。
“當真?吃些苦頭是怎樣的苦頭?若我不小心殺了他怎麼辦?”
拄杖的年輕男子擡起眼皮來,聲音中透出一股涼意。
“你忘了我先前說過的話了嗎?”
壬小寒垂下頭來,手中的螃蟹腿也跟着耷拉下來。
“先生莫要生氣,我不殺他便是了。”
丁渺擡頭看了看對方,招了招手示意對方靠近些,随後直接用自己新衣的衣袖擦去對方嘴角的油漬。
“說得這般輕巧,你未必真能殺得了他。畢竟他離開山莊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叫小寒的刀客擡起頭來,兩隻黑多白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起來有種不可撼動的偏執。
“我能殺得了他。先生不信我嗎?”
丁渺收回手來,面上依舊挂着那溫和的笑意。
“我信你。隻是死對他來說太便宜了些,他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