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言睜開眼,有些奇怪地望向對方。
“旁人怎會不行?你難道不知曉,這男男女女之間是可以談婚論嫁的嗎?”
婚嫁?嫁誰?嫁給邱家嗎?還是那姓丁的?
李樵的神色變了,緊抿的嘴唇透出一種與那張年輕臉龐不相符的淩厲來。
唐慎言迅速從那張臉上捕捉到了什麼,面上帶上幾分了然。
“原來你并不隻是想做她的阿弟啊。”
他的話輕飄飄的,卻好似一根尖銳之物,瞬間刺破了少年包裹着幽暗内心、用來粉飾太平充當借口的那層皮,而他的心思便如昨夜微涼的湖水般從中溢出,在陽光下暴露無遺,将成泛濫之勢、一發而不可收拾。
空氣一時安靜,許久,李樵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不可以嗎?”
唐慎言再次合上眼,捧起一旁那豁了口的茶盞輕抿一口。
“你比之督護如何?比之邱家二少爺如何?比之這九臯城中其他正經人家出身的佳郎才俊又如何?若是想不明白這一點,你便赢不了這一局。”
李樵輕哼一聲,語帶不屑。
“我自然是比他們強的。”
唐慎言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随即深沉地搖了搖頭。
“論功夫,你或許确實能比他們強些。可婚嫁之事,從來也不是看這舞刀弄槍的功夫啊。”
“那看什麼?”
“看家世、看人品、看學識,看是否門當戶對、八字相合,看父母親眷,看祖上福蔭。”唐慎言一邊掰着手指頭,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着,“總之,雙方必得知根知底、坦誠相待,這才有可能邁進一道門檻、睡在一張床上,乃至攜手共度一生。”
可這些他都沒有。他隻有秘密。肮髒的秘密。
少年再次安靜下來。
熱風吹過,樹蔭夾雜着光斑在他臉上跳躍着,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許久,他才再次開口道。
“可是人都有秘密。我不信那些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便都能如你所說那般坦坦蕩蕩。”
唐慎言點點頭,并不打算反駁。
“正因為如此,能接受彼此秘密的人,才算得是真正的一家人。又或者,他們能為彼此提供對方所需,倒也是另一種維系關系的方法。隻不過……”
他話還沒說完,少年已急急出聲打斷道。
“不過什麼?”
“不過這供需關系中的東西,必須是一些旁人給不了、隻有你能給的東西。”唐慎言壓低了嗓子,意味深長地說道,“而這東西又恰恰是她最想要、最歡喜之物。”
有什麼是他們做不到、他卻可以做到的事呢?
“我明白了。”
少年許久沒有出聲,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中多了一股使命必達的氣勢。
唐慎言一愣,隻覺得對方這反應也太快了些、心裡頭不自覺地有些打鼓,不禁開口問道。
“你明白什麼了?”
少年瞥他一眼,緩緩站起身來。
“她此番入江湖之中,不就是想要探尋那秘方之事?邱陵不能做的事我來做,他能做卻不願去做的事我也能做。我會将那些擋在路上的礙事之人一一除盡,再将那秘方的知情者捆了送給她。如此一來,她定會心生歡喜。”
唐慎言心裡頭的鼓聲驟停,整個人幾乎呆在原地,半晌才從袖子裡拿出那半錠金子遞了過去,口中喃喃道。
“這金子你還是拿回去吧,莫要同人說來過我聽風堂,更不要說是我老唐給的建議。”
少年當然不會接過,他撣了撣袖口、已準備離開。
“唐掌櫃自個留着吧,就當我今日沒有來過。”
他話音未落,卻見唐慎言摩挲着那形狀奇怪的金錠子,似是不經意般開口道。
“這金蓮子做工實在精巧,就算被掰做兩半、以掌力揉搓過,看起來也依舊惹人喜愛。”
少年猛地回過頭,眼裡的光轉瞬間便冷了下來。
“唐掌櫃可是上了年歲、眼神不好了?這就是普普通通的半塊金錠子而已。”
那窩在藤椅中的江湖說書人似乎并未察覺少年眼中的殺意,仍在太陽下惬意地半阖着眼、嘴裡繼續念叨着。
“是金子,便哪有普普通通一說呢?人為财死、鳥為食亡,何況生死之事?李小哥莫要低估了人心、高估了自己,末了自己引來殺身之禍不說,還要搭上身邊的人。”
唐慎言說話間并未望向那少年,卻能感受到對方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留下的寒意。
片刻過後,李樵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這話的意思并非是他聽不懂,而是在提醒對方适時裝傻。
畢竟有些事一旦被戳破,就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然而不知怎地,那迂腐中向來留有幾分精明的茶堂掌櫃,今日像是突然有些魔怔了一般,竟不肯就此揭過這一篇,又搖頭晃腦地說了下去。
“李小哥年紀雖輕,卻也涉足江湖多年,應當聽聞過那夷南霸匪齊人英的事迹吧?此人曾是沣河水運上黑白通吃、劫富濟貧的大盜,混江湖的十幾年間得罪了不少人,在劫了玉府押送貢品的大船後終于決定金盆洗手、退隐山野,在南海荒蠻之地隐姓埋名多年,最終卻是因為思鄉情切,在粥鋪喝了一碗青魚粥而暴露了自己,最終引來殺身之禍。我言盡于此,不過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便不多收你茶水錢了。”
一個不将自己項上人頭當回事的人,竟還有心計較幾文茶水錢。
李樵冷冷盯着那一身補丁的老掌櫃,耳邊幾乎能聽到到殺意在血管中湧動發出的聲響。
他向來是個謹慎的人,若是從前有人當面這樣試探他的真實身份,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揮刀砍伐、斬草除根。
可就在昨日,他還放走了那河邊玩木鸢的小童。
他其實不該如此的。他想,他隻是嫌麻煩。
不是處理屍體的麻煩,而是要面對她的麻煩。
她的眼神、她的表情、甚至是身上的氣味,都如有形狀般壓在他的左手上,讓他的刀出不了鞘。
但有什麼用呢?他曾經做過的那些事,已經足夠讓她厭棄自己千百回了。
深吸一口氣,他沒什麼情緒地開口問道。
“為何要同我說這些?”
“就同李小哥今日來尋我的緣由是一樣的啊。”唐慎言終于睜開那雙已經有些昏花的眼睛,隻是細瞧那眼神中的光依舊明亮,“聽聞璃心湖旁最有人氣的碼頭便是那黃泥灣碼頭,你若湊巧遇見哪個熟人,便代我問個好,就說她那先前在我院裡腌下的鴨蛋還剩下些,我已替她盡數解決了。”
許久,那股難以抑制的殺意終于勉強在少年眼中褪去。
握緊的左手緩緩松開,他擡起右手伸進衣襟中,拿出一樣東西放在了那張破舊的茶案上。
“眼下這季節荷花開得正好。唐掌櫃不要總是窩在一處,應當出去走走的。”
李樵說完這一句,便轉身離開了。
這一回,他走得很快。待到唐慎言再擡頭望去的時候,後巷中已不見他的身影。
唐慎言輕歎一聲,視線瞥過茶案上的東西時卻頓住了。
那是一朵黃麻紙疊成的紙荷花,薄透的紙面上隐隐透出三個字。
他盯着那紙荷花看了一會,随後飛快将那東西丢到一旁焙茶的炭盆中去了。黃麻紙被炭火燒灼,很快便黑了一半,眼瞧着便要化作一團灰,可下一刻,那炭盆上的茶壺卻噗噗響起來,煮沸的茶水從壺蓋中溢出來,瞬間便将炭火打濕了。
他一愣,下意識去提那茶壺卻忘記了墊布,冷不防被燙了一下,诶呦一聲便将那茶壺連盆一起打翻在地。
青煙四起、茶水飛濺,唐慎言一邊暗罵,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起那茶案上攤着的幾卷閑書來。
被茶水濺濕了半邊的書冊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冒着熱氣的茶水漫上地面,唐慎言盯着書封上那片仍在蔓延的水漬,手上動作漸漸慢了下來,人卻突然笑了。
那笑并不輕松,卻有幾分感慨。
他放棄了查看那些書冊,隻擡手将它們扔回到茶案上,整個人躺回藤椅,再次擡頭望向頭頂上那空落落的枝頭。
落什麼鳥不好,偏要落隻杜鵑鳥。
落隻杜鵑鳥也就罷了,偏還要當着他的面啼上兩聲。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啊。”
唐慎言一聲歎息,面上再次恢複了往日坐堂時的氣定神閑,重新燒起炭盆,擡手再次将茶壺續滿。
不知過了多久,那聽風堂後巷中又斷斷續續響起哼唱小曲的聲音,路過的街坊鄰裡聽見了,心中都要納罕片刻。
這聽風堂沒有生意可做,坐堂掌櫃倒不着急,竟還有心思哼小曲了,真是不知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