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剛過,接連晴了幾日的天又陰了下來,空氣中有種湧動的潮濕感,悶熱水汽在各個角落裡凝結,醞釀出一個漫長的雨季。
九臯的天說變就變,街頭巷尾跑生意的小販們早已見怪不怪,扯草席的扯草席、裹油氈的裹油氈,褲腿子高高挽起,準備迎接泥濘的一天。
賞劍大會的第三日如期而至,膽大的已早早在城外湖畔伺機而動,膽小的便窩在城裡清點起這些天生意所得,末了議論幾句天氣,說那璃心湖上定會起風,話裡話外頗有些酸意,都巴不得那些風口浪尖上淘金的“賊船”多翻幾條才好。
城東鬧市深處的幹魚巷子,生意紅火的面攤煙氣袅袅。食客來來往往、吵吵鬧鬧,沒有人留意到那面攤角落裡坐着的那群灰頭土臉的漢子,隻當是哪家趕了幾天路剛進城的商隊苦力,此刻正尋個地方吃飯歇腳。
陸子參端着面碗穿梭其間,嘴上招呼着夥計再添一把柴。他其實也剛回到這面攤不久,盡管一身疲憊,竟還能在起鍋間抽空換了一條雪白的布巾紮在腰上,瞬間便投入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中去了。
幾大碗素面端上桌,衆人當即埋頭吃起來,顯然早已習慣了這日夜颠倒、屢受挫折的查案生活,唯獨那年紀尚輕的段小洲苦惱不已,遲遲沒動筷子,頂着兩個黑眼圈生着悶氣。
“那慈衣針就算有再大的能耐,總不會修得是通天遁地的法術、能直接讓一船貨在那湖面上憑空消失吧?”
趁他别扭的這工夫,鄭沛餘面前的碗已見了底,聞言不由得也有些心生懷疑。
“難道是我們徹底找錯了方向?或許對方隻是虛晃一槍,昨夜的璃心湖根本無事發生。”
桌前一陣沉默,半晌,那面色疲憊的年輕督護才緩緩開口。
“敵在暗、我在明,若我們未曾抓住他們的尾巴,對方本可以按兵不動,不必急于在昨夜動手,又冒着暴露的風險将那慈衣針從我們眼皮子底下劫走。”
他的話很簡單,卻有四兩撥千斤之力,頃刻間便緩解了衆人奔波一整晚卻無功而返的氣悶。
他們确實已經抓到了那隻攪弄風雲的手,隻是還未掐準對方的命脈、尋到症結真正所在。
想到此處,陸子參不由得先帶頭打氣道。
“督護說得沒錯,城南和湖上這兩條線許是殊途同歸、都通向事情真相呢?我們要做的便是沉下心來,再梳理一遍我們手頭的線索。”
鄭沛餘也跟着點點頭。
“督護已派人封鎖了附近水道,現下我們有把握的是那東西應當尚未運出九臯,而且很有可能就在璃心湖附近。可碼頭各處都尋遍了,除非挨個登船去搜,否則難有結果。”
昨夜的熱鬧已經平息,衆人都心知肚明,此時行動本就難以隐蔽,就算徹底不管那陰魂不散的樊大人、大肆登船去搜,那璃心湖也不是村口的水泡子,若漫無目标又哪裡搜得過來?怕是還沒下準鈎子便已将那狡猾的魚兒吓跑了。
段小洲冥思苦想一番,似乎想起什麼,急急開口道。
“你們可還記得先前在那秀亭碼頭的事?莫非對方故技重施,在水淺處将東西抛掉,或者幹脆将船鑿沉了,然後以浮漂做标記,待風平浪靜後再返回将東西撈上來?”
鄭沛餘聞言卻搖搖頭。
“需得用船運輸的東西不會太小,且不說什麼東西泡了那湖水還能無恙,便是處理得當,真要是打撈起來也不是個省心的事啊?豈非因小失大、自找麻煩?”
“其實小洲方才所說,倒是令我有些啟發。”杜少衡挪了挪屁股下的那條破闆凳,沉吟一番後開口道,“除非确實已經沉湖,否則船是不可能憑空消失的。但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艘船,它足夠寬、足夠大,能整個容納下另一艘船,就好似大魚吞小魚一般,行得是那障眼之法,你們覺得是否有可能呢?”
他話一出口,一直沉默的高全便開口接道。
“昨夜我們确實一直在追查那些入夜後離岸的大小船隻,可卻沒顧上那些一天前便在湖面遊蕩的船。”
杜少衡聞言不由得追問道。
“你是說的可是那些江湖門派的船?如此說來豈不是……”
耳邊莫名閃過在面攤時那女子所說的話,陸子參整理胡須的手一頓,猛地站起身來。
“秦姑娘!”
衆人一驚、還沒來得及追問,那坐在一旁的督護已經先一步開口問道。
“她怎麼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過來,陸子參意識到自己太過激動,連忙解釋道。
“我是說,我想起先前秦姑娘同我說的一件事。”
他說罷沉吟一番,便将那日秦九葉登方外觀船時的所見所聞如實轉述了一遍,末了加上幾句自己的推測。
“如若秦姑娘沒有看錯,那方外觀的船大半都是空的,甲闆之下或許另有暗隔,隻需在船艙尾部、接近吃水線的地方造一處隐秘開合的門闆,就像一所漂浮在湖面上的船塢,頃刻間便能将運送貨物的船隻整艘藏入船腹之中了。”
張闵撂下筷子,一把抓起佩刀。
“那還等什麼?直接殺到那方外觀的船上去看一眼不就得了?”
陸子參胡子一翹、眼睛一瞪,一把将張闵按了下來。
“我看昨夜督護的叮囑你是轉眼便忘到腦後了。咱們是辦案,又不是土匪抄家。那方外觀一副氣血兩虧的樣子,憋足了勁等着叫屈呢,多少雙眼睛都在盯着。眼下一切都還隻是推測,你趕在此時殺上門去,但凡找不出什麼,督護之後在官場與江湖上便都難立足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何能夠先行一步?到頭來又被牽着鼻子走。”
邱陵瞥一眼張闵,沉聲道。
“你方才所言,說不定便是那幕後之人選中方外觀的原因。而我們之所以總是落得被動,或許也是因為我們每走一步都在對方的預料之中。”
“督護可還記得當初咱們在都城追查逯府案時,曾留意過的那大宗伯卿梁博中之子梁世安?”高全停頓片刻,随即沉聲道,“屬下領命探查二少爺行蹤時,意外發現此人眼下也在九臯城中,這幾日同二少爺走得很近,昨日還曾一同在湖面泛舟遊船,隻是不知入夜後是否還有交集。”
“高全不是說昨夜那許秋遲曾邀秦姑娘遊船?秦姑娘可是咱們的人,說不準已經察覺到什麼,将她叫來問問定有收獲。”鄭沛餘恰到好處的一頓,一雙小眼随即望向陸子參,“陸兄,督護昨夜不是讓你幫忙留意着些秦姑娘?你可有見到她人啊?”
陸子參接到信号、瞬間領悟,當即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回道。
“昨夜那情形你們也都知道,我實在沒來得及顧上秦姑娘。不過今早高全回城的時候在黃泥灣碼頭附近望見她了,督護若要尋人,現下過去興許還來得及……”
他語畢,立即擡眼偷瞄邱陵神色。
不止是他,其餘衆人也都在偷瞄。
無數“猥瑣”目光遮遮掩掩地投向年輕督護,一些意味不明的長籲短歎此起彼伏地響起。
“先前沒覺得,今日這麼一瞧,這位秦姑娘真是咱們督護的貴人啊。”
“就是就是,若非秦姑娘深入敵營、看破天機,我等說不定還要無頭蒼蠅似地原地打轉。”
“治病講究疏通關竅,斷案有何嘗不是如此?我看倒是一脈相傳,合适得緊、合适得緊啊。”
這些平日裡隻知埋頭辦事的漢子,一改先前同那秦姑娘坐在一桌吃飯時避嫌矜持的模樣,一個個小嘴抹了蜜一樣,瞧着比那幾碗素面更加不值幾文錢。
然而不論他們如何賣力“吆喝”,那端坐一旁的正主似乎自始至終都沒聽進去半個字,隻微蹙着眉頭沉思了片刻,随後簡短安排道。
“今日瓊壺島開鋒大典,方外觀不會缺席,島上便由我親自前去一探究竟。子參帶人守在城中,高全另帶幾人留心城外的動靜。此事今夜必見分曉,辛苦諸位再接再砺。”
老大不想提這一茬,小弟們便不好再跟着碎嘴。
衆小将隻得起身領命,因身在市井之中不便再多行禮,便将碗底的面倒進肚中,提刀起身、各自散去,隻剩那大胡子參和年輕督護仍留在面攤。
陸子參一言不發地收拾着桌上碗筷,一雙小眼卻在不停偷瞄那遲遲沒有動身的年輕督護。
對方身上仍是昨夜登船的那身便服,臉上是累積了幾日的疲憊,看起來比巷口的那棵老槐樹還要滄桑沉默。
桌子抹到第三遍,陸子參終于忍不住,湊近些小心問道。
“督護可還好?是否還有事要吩咐?”
邱陵聞言一頓,并未立即開口回答。
他想說他很好,但确實有些說不出口。
眼前的人是跟了自己數年的參将,若是在他面前仍要每時每刻擺出一副金剛不壞、水火不侵的樣子,他這漫長而枯燥的人生隻會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但他也無法毫無保留地傾訴。有些事旁人無法分擔,便是傾訴上百回千回,無非也隻能獲得一些言語上的安慰,并無實質性的幫助,于人于己都是負擔。
思及此處,他輕輕揉了揉眉心,随即開口問道。
“秦姑娘,你覺得如何?”
陸子參一愣,随即難掩嘴角弧度,手中那塊抹布都舞得更起勁了。
他家督護當真别扭,方才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現下又自己提起,若非是嫌老鄭那群人太過碎嘴,便是已将他引為心腹,此刻正私下尋他“議事參謀”,而他自當擔起重責、好好效力。
想到此處,他當即面色沉穩、滴水不漏地回應道。
“方才高全提起秦姑娘和二少爺遊船的事,督護沒搭話,屬下還以為督護是有意避嫌呢。”
邱陵抿了抿嘴唇,随即微微垂下頭去。
“原是昨夜聊到幾句家事,思緒難平。即是家事,方才自然不便提起。”
家事?什麼家事?
陸子參愣了愣,一時間對這回答有些摸不着頭腦,可他随即想起昨日督護與他在那衣鋪分開後的去向,瞬間便有些醍醐灌頂。
先前督護親自去了蘇府退親,昨夜又與那邱二秉燭夜談、不歡而散,莫非是因為那遊走徘徊于兩兄弟之間的秦姑娘?
而這家事……莫不是婚事!
這也難怪,邱家與蘇家鬧到如今這地步,結親的事定是不了了之了,雙方隻待此事徹底了結過後便可另尋一段佳緣。隻是他家督行軍時懂得以迂為直、以退為進的道理,一到了談感情的時候,便隻會悶頭做事、一條道走到黑,若遇挫敗也是情理之中。
蘇家的親事方才了結,他便開始物色下一家,傳去任何人耳朵中,都顯得過分急躁,瞧着像是要尋個人湊合着過一生。而追查秘方一事正在節骨眼上,那秦姑娘可是個精明人,若因此質疑他家督護的用心、誤會督護是個薄情寡義之人,以談情為名利用她查案可怎麼辦?
畢竟現在回過頭去看,督護可沒少在蘇府案裡算計秦姑娘。
這做生意可以試錯,做差事也可以摸着石頭過河,唯獨就是這終身大事是禁不起考驗的!他家督護若在此事上急功近利,日後定是要吃虧後悔的。
陸子參内心深處的那股使命感再次升起,他沉吟一番,抱拳進言道。
“屬下以為,這家事急不得,還是徐徐圖之為好。”
這回輪到邱陵沉默片刻,他望了望陸子參那張神色凝重的臉,心下難免有些驚詫,驚詫之餘又多了些懊悔。
昨夜同許秋遲見面過後,他強迫自己将那沉重情緒壓在心底、繼續做事,可原來就連他的參将都已猜到他父親生病一事,而他身為家中長子竟如此遲鈍,實在将“忠孝”二子丢到了九霄雲外,什麼斷玉君的名号都成了笑話……
這廂邱陵心情複雜,那廂陸子參又繼續說道。
“秦姑娘同督護正處于這戰局不明、進退難料的關鍵時刻。督護的心意是好的,可選在此時冒進,反會令人覺得有些輕浮、毫無半點真心可言。屬下以為,這世間唯有真心最為可貴,真心可比肩日月星光……”
眼底的沉重情緒緩緩散去,年輕督護幹巴巴地打斷道。
“我是問你覺得她醫術如何。”
陸子參的聲音戛然而止,當下意識到自己誤解了什麼,臉色由白轉紅,就連那濃密的須發也遮掩不住,半晌才有些虛弱地回應道。
“秦姑娘的醫術……自然是不錯的。”
這話回得就似沒回一樣。
陸子參的頭埋得更深,正想着如何扳回幾句,便又聽得對方說道。
“也罷,我一會便要去碼頭乘船,若她到時候還在,我便邀她一同前去瓊壺島,登船後再商量具體對策。船上說話也隐蔽些,若是時機允許,我便向她提一提此事。正如你所言,有些事急不得,須得徐徐圖之。”
陸子參聞言,本已低垂下去的腦袋又立了起來。
聽對方這話中之意,竟有兩層消息。其一便是督護确實有意與秦姑娘一起行動、共赴瓊壺島,其二便是督護要将那邱府的家事說與對方聽。
若說前者還能說是公事公辦,那這後者便有些耐人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