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家舊事他自初入行伍之時便有所耳聞,個中細節雖然并不全然知曉,但也能感受到其中那種來自過往的沉重束縛。尤其邱家家主邱偃,曾是黑月軍領将,在九臯威望不比尋常人,身份更是敏感。督護做事坦蕩、對人也坦誠,但卻并不是個好接近的人,平日裡對任何人都甚少提起家事,先前對那早早定了親事的蘇家也是敬而遠之。如今他同秦姑娘相識不過一月,竟不避諱這些内宅家事,願将家族隐痛坦露出來,這難道還不能說明什麼嗎?
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嗯?他家督護竟然終于開竅了!
陸子參激動不已,聲音都歡快了許多。
“您可算是把我之前的話聽進去了。您放心,秦姑娘若是不肯一同前去,我親自去幫忙說服她,必要時可從旁輔助……”
“她為何會不肯?”邱陵淡淡瞥一眼陸子參,随即反問道,“當初說好一同做事的。今日一起行動,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那可不一定。
那姓李的小白臉本就出身江湖,秦九葉前陣子又天天帶着他,陸子參本以為這一局邱陵已然敗北,可不知那兩人之間出了什麼問題,竟給了他家督護可乘之機。呸呸呸,什麼可乘之機,總之老天開眼,他家督護終于能扳回一局了。
陸子參邊想邊頻頻點頭,隻差沒有道上一句“恭賀新喜”。
不管怎麼說,能在一起相處便算是有進展,總好過放任秦九葉同那陰恻恻的小子待在一處。
他總覺得昨日秦九葉來面攤尋自己的時候,神情說不出的怪異,隻盼着自己确實是多想了,他家督護會帶着正道之光照亮與秦姑娘的未來,而他隻需做個深藏功與名的引路人便可。
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擺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
“督護得此良機,可萬萬要抓住機會。有些話,我覺得很有必要提前叮囑督護一番。”
“什麼話?若是登島的事,你大可不必憂慮,我已讓高全盡數替我做了打點,到時候就算出了變故,也能全身而退……”
陸子參搖搖頭,下意識望了望四周,聲音也壓低下來。
“督護做事的謀略無人能及,屬下怎敢妄言?我要說的話,是關于秦姑娘的。”
他說罷故意停頓一番,望向自家督護的臉色。
邱陵聞言果然下意識皺起眉頭來,但這一回,他終究沒有開口駁斥,而是停頓片刻後輕聲說道。
“有什麼話快說吧。去晚了,人或許都要走了。”
陸子參聞言瞬間竄進面攤裡間,不一會捧了個布包出來,不由分說地塞給對方。
“首先,督護上戰場前,需得砺兵秣馬、披堅執銳。”
邱陵低頭看了看懷裡那沉甸甸的布包,眼神中有些疑惑。
“這是刀劍還是盔甲?”
陸子參神秘兮兮拍了拍那布包。
“昨日從那春衫閣出來後便留了心,之後特意尋人采買了一番。督護從前的布甲都是我縫補的,身量我最熟悉不過。這身雖是成衣,但寬窄胖瘦應當差不多,督護一會去見人前一定要換上。”
邱陵頓了頓,伸手将那布包翻開一角,露出其下淡青色的料子,倒是不算太過顯眼。
他想了想,還是點頭道。
“好。”
陸子參得了首肯、信心大增,從身上摸出随身帶的小本子攤開來,翻看自己這些天閑暇時做下的筆錄,逐條念叨起來。
“這其二,秦姑娘為人刻苦勤奮,看着弱不禁風,實則最是不肯服輸,督護莫要因為自己做事總是一闆一眼,無心之下傷了她的自尊心。”
邱陵沒說話,腦海中卻想起昨夜許秋遲拿出那金葫蘆後說過的話,心頭最後一點抵觸的情緒也淡了去,少見地沒有多說什麼。
陸子參見狀,心知對方聽進去了不少,又趁熱打鐵繼續說道。
“其三,督護應當知曉,這世上的對弈也好、戰局也罷,都是一個道理。大多數時候,并不需要做到最好,隻需比對方好上一些,便是赢了。”
比對方好上一些?對方是……
眼前不自覺地閃過一張白皙年輕的臉,邱陵嘴角一沉,聲音冷冷地問道。
“比如?”
陸子參嘴角勾起,一目十行地掠過自己記下的筆記,滔滔不絕起來。
“督護要盡可能地展示自己好的一面,譬如這穩定且體面的差事和官銜,還有清白且受人尊敬的家世,性格上也要放大你的寬宏大度、剛正不阿、可靠忠誠的品質……總之,與那陰暗善妒、私心作祟的小人有着雲泥之别。”
邱陵點點頭。
這倒是不難,因為他本就是這樣的人。
“還有呢?”
“還有就是,秦姑娘出身鄉野之間,督護萬萬不可表現得太過傲慢,對她身邊的人也要盡量友善些。就算對某人心有不滿,也要盡力忍耐。須知這男子要懂得示弱,你越是表現得脆弱隐忍,越是能激起她回護你的欲望,反倒更得女子好感。”
示弱?這可并非他擅長之事。不過他向來懂得勤學苦練,沒什麼事情能夠難倒他。隻不過……
邱陵沉思片刻,毫不掩飾地質疑道。
“你說的這些,隻适用于那有情有意之人。若兩人之間并無此意,隻怕會鬧出笑話。”
對方說罷,便輪到陸子參陷入沉默了。
其實他家督護并非當真愚鈍,隻是将自我尊嚴、世俗禮儀看得太重,喜怒哀樂都被壓藏在心底,無法将心中情誼盡數表達出來罷了。尤其是在面對有好感之人時。可越是如此,越是會吃虧的。尤其是在那膽大妄為、不擇手段的小人面前。
陸子參咬咬牙,決心下一把狠料。
“督護若想知道秦姑娘的心意,隻需問她,此番願意同你一起前去瓊壺島赴會,是否隻是為了那秘方之事。”
邱陵聞言果然一頓,随即有些言不由衷地反問道。
“她不為這個,還能為什麼?”
陸子參聽出對方語氣中的那份表裡不一,笑得意味深長。
“這個,督護就得自己去問秦姑娘了。”
他說完這一句,身後那口煮面的大鍋又燒開了。
陸子參轉身去撈面,再回頭的時候,邱陵已牽過自己那匹白額青馬的鼻子,一邊拍着那匹大青馬的腦袋、一邊低聲說道。
“方才所言,不要同小洲他們在背後議論,更不要拿我的私事下注賭錢,若讓我知曉,便罰你回紅草梁養馬。”
追出面攤的陸子參聞言,整個人好似被雷劈中一般呆立在原地,半晌才顫抖着開口道。
“督、督護是何時……”
“是你們自己太不小心,議論的對象那樣精明,也不知收斂,能怪誰?”
年輕督護說罷,不知想起什麼,眉眼間竟帶上一絲笑意,隻是那笑意稍縱即逝,下一刻他已翻身上馬。那匹青馬嘶鳴一聲邁開蹄子,眨眼間已竄出巷口數十步。
陸子參仿佛被解了定身術一般飛快揉了揉眼睛,随即沖着那騎馬離去的身影喊道。
“督護應當多笑笑的……”
馬蹄聲已然遠去,不知那馬上之人是否聽到這一句。
陸子參歎口氣,正要轉身回到面攤,走了幾步又突然停住腳步,随即回過頭去,不客氣地清了清嗓子。
下一刻,房檐下、巷弄裡、樹叢後,突然便湧出幾個賊眉鼠眼的漢子來。
衆人迅速向陸子參聚攏,一個個難掩探究之心,七嘴八舌地張開嘴,問的卻都是同一個問題。
“怎麼說?督護那怎麼說?秦姑娘那又怎麼說?”
陸子參别過頭去,胡須下的嘴巴抿得緊緊的,顯然是方才受了威脅、不想開口了。
杜少衡察言觀色,瞬間明白了什麼,雙手搭上對方肩膀,作勢按摩松骨。
“陸參将受累了。督護對你向來倚重,怎舍得将你送回老家養馬?你多慮了。”
鄭沛餘言罷,飛快對周圍人使個眼色,那剩下的幾名漢子連忙圍上來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
陸子參抹了一把臉上的吐沫星子,臉上神情終于松快了些,半晌過後才沉聲道。
“他們二人今夜便要一同去那瓊壺島赴會了。”
衆人皆是一愣,随即又面面相觑一番,段小洲遲疑着率先開口道。
“所以這便是……成了?”
他話音未落,便被一旁的鄭沛餘狠狠拍了後腦勺,後者緊接着壓低嗓子罵道。
“成個屁!那秦姑娘連我們督護去蘇家退親的事都不知道,隻怕連那層窗戶紙都還沒捅破呢,我們怎可現下便翹起尾巴來?小心讓旁人鑽了空子。”
旁人?
衆人眼前瞬間閃過那日闖進府院的少年來,一個個的表情如臨大敵。
陸子參咬咬牙,沉聲總結道。
“說得沒錯,眼下正是生死存亡、成敗一線的關鍵時刻,諸位需得全力以赴,将督護交待的事做得漂漂亮亮,隻有這樣,他才不會總是為這案子的事分心,也才能更好地投入到與秦姑娘相互了解、彼此交心的遠大目标中去。”
衆人又是一陣點頭,正湊到一處交流起各自的任務與進展,擡眼卻見那矮個子參将抱臂立在一旁,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的樣子。
陸子參望向高全,語氣有些不悅。
“怎麼?你難道不想成就一番我們督護的人生大事嗎?”
高全搖搖頭,聲音沒什麼起伏。
“我隻是覺得,督護一番心意,秦姑娘現下卻未必有情。”
一旁的張闵一聽這話當即便有些不高興了。
“你這人,還沒開始,怎地就開始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看是秦姑娘對咱們督護上心多些,先前蘇府案的時候,她可是五次三番地尋上門來。”
“那是形勢所迫,同男女之情有何關系?”高全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衆人,一五一十地說道,“昨夜我去那花船上請二少爺一叙時,秦姑娘也是在的。她明知道督護也在附近,卻沒有半點要尋過來的意思,而且之後那慈衣針鬧出那樣大的動靜,也不見她前來關心督護,心思顯然是在别處。”
這高全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總是讓人心冷。
衆小将方才燃起的鬥志與信心轉瞬間消散了一半,唯獨陸子參仍不死心,當即駁斥道。
“你怎知秦姑娘心中沒有咱們督護?萬事不到最後一刻,都不算見分曉。咱們走着瞧!”
高全眨眨眼,再沒有開口說什麼。
一來他從來不喜歡和陸子參這小心眼的倔牛正面對上,二來這男女情愛一事誰又說得準呢?
通關竅,關竅通。
這案子的關竅或許就要通了,可這邱家男子的情關可就不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