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否知曉,當時天下第一莊派出追殺此人的死士有一百二十人,回莊時卻隻餘九人?”公子琰的聲音越發低沉,似自胸腹間催發而出,震得人耳鼓隐隐作痛,“你該感謝此人。當初若非那件事就發生在你叛離山莊不久之後,且莊中高手半數折于此,就憑李青刀教你的本事,你或許并捱不過第一年。”
對方話音落地,遠方平整如鏡的湖面突然泛起一片細麟,疾風驟起,頃刻間将那盞挂在船頭的油燈吹滅。
東北方向席卷而來的雲層似瀕臨城下的千軍萬馬,在天地間列陣出一條線來,一邊是晴日,一邊是陰雲。
眼下那條明暗交界之線正緩緩碾過璃心湖上空,船屋内光線一暗,隻餘那盆炭火發出的紅光,那相對而坐的背叛者與背叛者的身影也由明轉暗,正如舊日陰雲在他們身上投下陰影。
昏暗搖晃的船室内,布衣少年擡起頭來,那雙獵殺者才有的淺褐色眼睛在暗處更加顯露兇光。
“我看心懷感激的應該是你才對。若當初甲十三未曾叛離,那奉命追殺的死士中便會多他一人,你的屍首或許早已高懸山莊正門,野烏食髓,蟲蟻齧骨。”
最後一道防線也在言語間被斬碎得七零八落,有關兩人的過往已被暴屍陣前,一切再沒有了試探迂回的必要。
湖上的光線變了,沒有了陽光的溫度,不過一陣微風也多了些涼意。
竹椅上的人不由自主地攏緊了衣領,又緩緩将手從那鑲着毛皮的袖口伸出,一邊靠近那炭火上翻覆烤着火、一邊淡淡回應道。
“過往種種已在你我之間種下了因,而我們會以現下這副模樣重逢便是果。世間萬物之所以能夠維系平衡,便是因為陰陽守恒、盈缺往複,唯有因果是所有人逃不開的代價。這代價你要付出,我也要付出。”
李樵嘴角勾起,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與不屑。
“什麼因果報應,不過世人尋來安慰自己的借口罷了。好人不長命,奸佞存萬年,老天瞎了眼,麻繩轉挑細處斷,厄運專欺窮苦人。死于天下第一莊之手的人命沒有萬千也有千百,那罪魁禍首又要何時才能付出代價?”
“蒼天閉目,惡鬼橫行。這便是你我這樣的人存在于世的意義。”
隻要他的舌頭還沒有徹底爛掉,他便總能在轉瞬間說出最有煽動力的話。
然而他要面對的少年有着一副鐵石心腸,那是多年殘酷生存法則打磨所得,輕易不會向任何人妥協。
“這些話由一名山莊叛逃者說出口,當真是一件很荒謬的事。你尚且做不到、不願做的事,又憑什麼驅使旁人為你賣命?”
“就憑你要殺朱覆雪。”
公子琰簡短說完這一句,瞬間便感受到了面前那少年發生的變化。
視覺漸漸被剝奪的這些年,他的嗅覺變得愈發敏銳,有時甚至可以分辨出一個人情緒發生變化時散發出的不同味道。
就算他先前寥寥數語道破對方的身份和過往,那少年也從未表現出任何退縮。但是眼下,他卻真實感受聞到了不一樣的氣味,那是焦慮與緊張的氣息,帶着些許焦灼的味道,同他面前那盆燒得正旺的炭火混作一團。
片刻過後,他終于聽到對方冷冷開口道。
“我要殺朱覆雪,同你要我做的事有何關系?”
“你若殺得了朱覆雪,那日在湖邊的時候,你便會動手了。”公子琰說罷停頓片刻,斟酌一番後還是如實開口道,“朱覆雪的兵器名喚蚩尾,由那幾乎已經絕迹的胥蠶之絲制成,遇水韌如蛛網、悍比蛇蟒,霸道陰柔、刁鑽難防,是這世間少有可以以柔克剛、以經緯斷金鐵之物。”
殺戮叢林之中,最了解豺狼的永遠是另一隻豺狼。
或許隻有李樵自己知道,他對朱覆雪的殺意很早便已在心底萌發了。
早在對方盯上秦九葉的那一刻,他便已經決心要殺她了。
那天在水邊遭遇朱覆雪,他忍受着那玉箫的折辱、全程沒有出手,但并沒有因此而放棄觀察他的“獵物”。而彼時朱覆雪并未将他放在眼裡,兵器也藏于暗處,但若有心也不是全然無迹可尋,所以他知曉眼下公子琰所言并非信口拈來、隻為亂他心神。
李樵繼續沉默着,但他已經隐隐猜到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了。
很快,公子琰的聲音便再次響起。
“但需知這世間萬物都生克有道,沒有什麼可以絕對統治、制霸全場。山莊造記處曾有記錄,言及李青刀的兵器青蕪刀,鍛造之法嚴苛,刀樋又極特殊,是效仿某處神陵地宮中的神秘玉刀鍛造而成,專克蚩尾一類的軟兵器。”
盡管知曉對方所言不虛,但認同道理是一回事,心甘情願為人利用又是另一回事。
少年擡起那雙因殺意而有些充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這便是你的話術?生死場上,實力相近者,心狠且不怕死的那個終會占得上風。沒有青蕪刀,我照樣可以殺了她。”
公子琰點點頭,似乎确實認可對方總結出的道理,但開口時言語中卻又是另一番意象了。
“但你需要時間。你等得起,你身邊之人卻等不起了。江湖是這天下最易起風浪的地方。血腥味已經散開來,豺狼很快便會嗅聞着味道追過來。你那位秦掌櫃為救你所做的一切早晚會被人知曉,現下是朱覆雪,未來便會是狄墨。這道理,你應當比我更明白吧?”
如果說方才對方所說的一切隻是不動聲色地将擒狼的套索套上他的脖頸,那眼下這一句便猶如瞬間收緊的套索、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
而對方本可以一招将他擊殺,卻偏偏留下一線生機,像是打定主意要看他掙紮求生的樣子。就同那日在清平道上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李樵的左手才重新放回膝間,與右手交握着放在膝頭,整個人似乎又變回了那個平日裡安靜且乖巧的鄰家少年。
他早已不是當初那隻求勝心切、技巧生澀的獨狼了。在漫長的逃亡生涯中,他學會的最有用的一件事便是忍耐。為了能成功獵殺那比自己強大得多的獵物,他可以埋伏很久、忍耐一切。
“落砂門不是什麼佛門聖地,想殺朱覆雪的人有很多,何況就算沒有朱覆雪,憑你的能力想拿捏一個人應當不難,為何偏偏要選我?”
烤火的盲眼公子重新将手攏回袖中,挺直的背脊因疲憊而塌下來,身體又斜倚回那把竹椅上,恢複了先前那副病恹恹的樣子,唯有開口時的聲音清晰而堅定不移。
“其一,你是唯一承襲了青刀刀法的人,雖然未能将那把刀一并帶出山莊,卻也是如今這世上最熟悉那把刀的人。狄墨若有詐,隻有你可辨其虛實真僞。其二……”他說到此處不由得一頓,蒙着布的雙眼似是在望向船尾那撐船的船夫,“……其二便是,此去瓊壺島盜刀,兇險非常,我不想身邊人去送死,隻能尋你來做這樁差事了。”
對方話音落地,李樵便無聲地笑了。
他此前見識過不少卑劣之徒,但那些人大都喜歡冠冕堂皇、以忠義之名行醜惡之事。而眼前之人對自己的卑鄙毫不遮掩,倒是将坦蕩二字做到了極緻。
沉吟片刻,他如實說道。
“你的人做不來,我也未必能夠成功。”
公子琰發青的指尖輕輕拂過座下那張狐狸皮,似乎在細細品鑒那皮毛可算得幾品、叫得幾錢的價。
“先前确實隻有五成勝算,但你若肯背水一戰、拼上性命,或可有六七成的勝算。六七成勝算,便值得一試。”
李樵眼神一動,瞬間已從這短短一句話中嗅到了些許他之前沒有留意到的訊息。
比如“先前”這兩個字。
對方所說的“先前”……是指他沒遇到朱覆雪之前。
“今日局面是你一手促成的。”少年的聲音蓦地響起,帶着一種超乎常人的敏銳,“賞劍大會第一晚,我和我阿姊會遇上那朱覆雪并非偶然,我說得對嗎?”
公子琰點點頭,毫不掩飾自己對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滿意。
“我确實沒有看錯人。不過都是相互利用而已,就像我方才邀你上船、而你也确實需要搭這一段路一樣。”
所以終究還是他連累了她。
李樵低下頭去。這是他登船後第一次當着對方的面徹底低下頭顱。
“你可以利用我,但你不該利用她。”
公子琰安靜品味着空氣中湧動的情緒。
他面前的少年既有狼的狠厲,也有狼的機敏,更有狼的忠貞。隻可惜,對方獨自依靠本能生活了太久,尚看不清許多東西。
他再次開口,聲音變得輕緩許多。
“她今日會出現在這狩獵場上,不是你我的選擇,而是她自己的選擇。更何況……你怎知她有一日不會從獵物變為獵殺者呢?”
他話音未落,藏于袖中的手出手如電,不知何時已經探向少年放在膝頭的左手,後者仍為方才那一番對話而心緒湧動,慢一步才作出反應,雖在下一刻掙脫,卻還是有一瞬間被扣住了手腕。
緊緊捂住左手手腕,少年那本已消散的殺意再次回到眼中,公子琰當即察覺,帶了幾分輕笑開口道。
“怎麼?你藏身那藥堂的這些時日,這隻手的脈相應當已被摸過無數次了,竟仍未習慣這動作嗎?”
他從沒有習慣這一切。隻不過因為碰他的人是她,才有了例外。
李樵咬緊牙關,說服自己眼下絕非動手的好時機,半晌過後才狠狠說道。
“我沒有被人試探握刀手的習慣。”
少年壓抑過後的聲音仍有掩飾不住的嫌惡,公子琰卻并不在乎,幹癟的嘴唇淺淺勾起一絲弧度,聲音中卻隐約有些歎息。
“今日我心情尚可,便好心提醒你一句。若你沒有服下過那秘方,拔除晴風散對你而言百利而無一害。隻可惜,對于現在的你來說,失去晴風散的牽制或許并不是一件好事。從現在起,你要比以往更加小心才好。人在脆弱乃至走投無路的時候,總是想逃到親近之人身邊去,但那往往并不是個好選擇。”
這一回,李樵沒有再開口說什麼。
就算對方不提這一茬,就憑他今夜要做的事,他身邊也會是整個瓊壺島上最危險的地方,她跟着那姓邱的反而會更安全。
若非如此,他早就搶下一艘快船追上去了,又哪裡輪得到眼前之人前來搭話?
少年沉默着,船艙中一時無人開口,隻能聽到那越發急促的風聲和水聲。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水天交界處隐約出現了一座小島的輪廓。
撐船的船夫低聲打了個呼哨,公子琰應了一聲,随後擡手拿過一旁那隻刻着雙結圖文的小箱。
“起風了,你這身衣裳已有些不合時宜了。這是我另為你備下的,你應當會用得上。”
小箱被打開,露出一套漿洗熨燙過、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衫。
李樵的視線從那衣衫上一掃而過,左手已不自覺地收緊。
他太熟悉那衣裳的制式和衣料細節了,就算已多年未曾碰過、它現下又被人整齊疊好,他也依舊能一眼認出。
那是天下第一莊莊中弟子的服飾、獵殺者的皮毛,曾幾何時,他便是批着這身皮出入莊中、奔走于一場又一場的殺戮間。
“換上這身衣裳,再讓季伯幫你收拾一下這張臉,你今日成事的機會還能大些。”
撐船的季伯聞言沒有望過來,隻笑着擡起一隻手擺了擺,那手五根手指的第一關節上都有一層薄繭,指甲修剪得極為講究,顯然不是一雙撐船之人的手,而是精通某樣手藝之人才會擁有的雙手。
盡管并不想收下這份“好意”,李樵最終還是伸手接過了那套衣衫,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你倒是貼心。”
公子琰點點頭,從善如流地認下了這句“稱贊”。
“畢竟你雖然并非不可替代,我卻也不想再折上一把刀。縱使有狄墨那樣的人替我磨刀,趁手的兵器也總是難尋。這些年我折過太多刀劍了,自然是要省着些用。”
“方才隔岸試探我便看出,你的功力已不及當日在清平道時的六七。你或許該尋個好郎中,畢竟這世上沒有什麼比活着更重要了。”
“這世上當然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若有一日你同我一樣,連死亡都不能令你膽怯退縮,那麼你就會明白我今日所說的一切,和要做此事的決心。”公子琰輕輕合上雙眼,聲音漸漸微弱、與周遭水聲混作一團,“這璃心湖馬上便要起風浪了,我這艘小船隻能送你到這裡了,之後如何行事、如何脫身便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如若你僥幸得手還留得一條性命,便帶着刀來溟山尋我。來時記得想好要問的問題,我可盡數回答你。”
“你還能活到那時嗎?”
少年開口時的語氣半真半假,帶着幾分不難分辨的天真與惡劣,公子琰聽後卻笑了。
湖面陰風四起,他的笑聲卻比之先前都開懷不少。
“那便要看你的動作夠不夠快了。”
泛着青黑色的雲層越壓越低,即将在這璃心湖上空凝結成雨。
那些清晰映在湖中的倒影連同陽光一起消失不見,相對而坐的兩名船客的身影也在此刻變得模糊起來、分辨不清輪廓,恍惚間倒像是成了彼此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