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壺島山崖嶙峋、遍布奇石怪洞,傳聞早年朝廷選址此處做監牢時,曾派人清點過島上各處石窟,以能容納百人為标準,共記錄下大小石窟三十三洞。
但秦九葉第一眼望去的時候,便覺得整座島上絕不止那三十三個洞窟。
至于為何最後止于此,大抵是因為那在島上勘察的士兵實在不想繼續下去,便隻報了三十三這個數字吧。畢竟天高皇帝遠,那皇帝老兒總不會閑到親自跑來這荒島上确認一二。
瓊壺島很小,小到一個璃心湖便可将其容納。但瓊壺島也很大,大到遍布無人探盡的幽深處,而幽深處又藏着不見天日的秘密。
白日裡的瓊壺島将真面目藏在和煦陽光之下,而随着夜色降臨,它才顯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來。
今日的璃心湖上沒有日落,太陽早已被越來越厚的雲層吞噬,隻餘一點昏黃的光。暮色沉沉中,整個島的輪廓變得漆黑而巨大,其倒映在水中的影子變得模糊起來,令人分不清那确實隻是倒影,還是掩藏在水面之下的另一個鬼魅世界。
島西南方位的湖面上偶爾亮起幾點燈火,那是各門派的船隻準備登島的信号,閃爍的光亮将四周化不開的黑色撕開一道口子,轉瞬間又被兩側高聳懸崖投下的影子所吞沒。那些陡峭山崖向上延伸進即将降臨的夜幕之中,化作通天石柱,與遮天蔽月的烏雲連作一片,仿佛蒼穹蓋頂,令人倍感壓抑。
風雨欲來,星月無光,那位等待夜觀七星連珠的書院先生,今夜看來是不能如願了。
天邊最後一絲光亮消失,秦九葉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後頸,終于收回望天的目光,專注于腳下那條遍布細小石子與螺殼的小徑,跟着邱陵向整座島的腹地而去。
繞過幾塊巨大礁石,身後水聲漸漸不聞,複行百餘步,碎石小徑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粗糙岩石。這些巨大石塊同整座島上的山體相連,路迹便似一條裂進山體的縫隙,四面八方彙聚與此的江湖客先後從此處湧入,猶如蟻封穴雨,恰應了今夜風雨欲來的璃心湖。
待行進那山體之中,四周便徹底安靜下來,就連風聲也消失不見。腳下石道時而寬闊、時而狹窄,上行下潛、左突右支,好似有一條善遁地之法的巨大怪蟲曾在此出沒,将那些青黑色的礁石穿出一個個大洞來。那些大洞在風雨的侵蝕下各自相連交通,中間又生出許多天生橋。石橋高低錯落,擡眼望去有七八層、低頭望去又有七八層,其間落差雖不比百丈懸崖,卻也令人生出一種頭暈目眩之感來。
從石徑到石道再到石橋,腳下的路越發有些難走。石橋兩邊空落落的,連處抓手也無,秦九葉起先走得還算鎮定,可途徑一處之時無意中往下瞥了一眼,整個人瞬間便生出一種無法克制的戰栗感來。
原來她從進入此處便開始冒汗不是沒有來由的。這些交錯的洞穴底部藏着如經脈般交錯的滾燙熱泉,熱氣從腳底下蒸騰起來,偶爾有風穿過之時才會散開片刻,而後又迅速聚攏,将那些沸騰的泉眼遮蓋住,營造出一副仙氣飄飄的假象來。
她腳步略微滞緩,前面的人便瞬間察覺到了。
邱陵轉過身來,下意識便想伸出手去,可那女子見他回過頭來,以為他是在不耐煩地催促,當下顧不得擦那一頭冷汗,點着碎步趕上來。
半擡起來的手縮緊,他終究還是轉過身去,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隻是腳步放緩了不少。
“秦姑娘懼高?”
她懼高嗎?可是她去過比這更高的地方。不知為何,上次在那城牆之上,她并沒有這般膽戰心驚的感覺。
秦九葉強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腳下,嘴上連聲回應道。
“沒有的事,三郎不必多慮。”
“那便是怕黑了。這四周光線不好,确實容易看不清腳下……”
對方本是好意,可不知為何聽在秦九葉耳朵裡,莫名便有種被人嫌棄了的感覺。
她清了清嗓子,一臉正色道。
“在下一人打理藥堂,經常在山間行夜路,怕黑便做不到今日了。”
前方的身影一頓,半晌微微側過身來。
“你若是不介意,可抓着我的劍鞘。”
秦九葉望了望那伸向自己的劍鞘,又擡頭看了看那遞劍之人的神色,終于确認對方并非在同她玩笑。
果然不愧是斷玉君,即使深入江湖腹地、到了這荒島之上,也不忘克己守禮、毫不逾矩。又或者,人家隻是不願同她走得太近,但出于對同行之人的關心,這才想出這折中之法,她若扭扭捏捏是否會讓人誤會不識擡舉了?
許是半天不見她回應,邱陵終于轉過身來,猶豫片刻後低聲道。
“此處雖是江湖之地,秦姑娘卻非江湖中人,我也向來并不欣賞那些自诩豪放、實則唐突的做派,不想因此引你不快。隻是引路是小、失足是大,你若願意同我站得近一點,我心中也能踏實些。”
對方越是展現他的君子之心坦蕩蕩,秦九葉便越是有些不好意思。
邱家到了如今這一代當真是分裂得厲害,弟弟是心竅上長了個人,哥哥卻是肚裡揣着個實心秤砣。
隻是抓着這劍鞘于她來說并無太大助益,撐死也隻是多些心裡上的寬慰罷了,倒顯得她似個小孩子般需要人看顧,她一時間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神色變幻一番,她最終還是慢吞吞伸手握住了對方伸來的劍鞘。
“如此,便多謝三郎了。”
嵌了銅鐵的漆木劍鞘透着微涼,握在手心顯得格外冷硬,她低頭匆匆瞥了一眼,依稀看到那劍鞘末端似乎嵌着一塊瑩白的玉,很是雅緻好看。
她來不及細瞧,那劍的主人便已拉着她向前走去。
蜿蜒石橋前後不見人影,四周再次靜下來,隻聞兩人一前一後的腳步聲在石壁間單調回響。
邱陵自始至終都目視前方,許是因為氣氛太過死寂,陸子參的叮囑便再次在他耳邊響起,他不由得開始反思自己先前在船上的種種表現,心下莫名開始打起鼓來。
略微思索一番,他終于拿定了主意,主動開口打破了沉默。
“秦姑娘可知,上月那城南四條子街的大火,實則另有隐情?”
這問題問出,四周的空氣便瞬間又安靜了幾分。
遙遠的回憶瞬間湧回腦袋,秦九葉不由得喉嚨一緊,半晌才聲音有些幹澀地開口道。
“聽聞是同寶蜃樓有關。”
眼下已走到這一步,她不想欺瞞一同查案的夥伴。而憑她對邱陵此人的了解,對方突然對她提起半月前的舊事,隻怕并不簡單。莫非他已生疑,此刻是在試探她?
秦九葉眼瞳微顫,兩條腿越發有些軟了。
她的反應落在邱陵眼中,不禁令後者的疑惑更深。
他提起此事,本是因為看她走這石橋太過緊張,想着主動聊起案情緩解一二。但現下來看,對方顯然更緊張了。莫非是因為寶蜃樓出事那日給她留下了些不好的回憶,此刻回想起來才心有餘悸?
這廂想罷,他沉聲繼續說道。
“此樓是慣常做這江湖生意的地方,習慣了裝神弄鬼,一朝曝露在陽光之下,便原形畢露、不足為懼。我差人暗中探查,已幾乎可以确認,寶蜃樓背後的真正主人,乃是名為川流院的江湖暗莊。他們是做江湖外八行生意起家的,寶蜃樓便是其中之一。”
原來李樵口中那瞎眼公子是川流院的人。隻是那樣一個手段了得之人,當真揣着一顆做生意的心嗎?隻怕做生意是假,以此作為掩護行事是真。
秦九葉神色更加凝重,随即想起什麼,不由得追問道。
“可有這川流院的更多訊息?我那位說書的朋友沒戲唱的時候倒是提起過這三個字,可除此之外,我似乎從未在别處聽過其名号,可見其背後之人行事低調謹慎,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
面前閃過聽風堂那古闆中透出幾分賊心眼的說書人,邱陵停頓片刻,才繼續說道。
“此院來曆确實神秘,似乎并非出自哪一門哪一派,便是某一日憑空出現,從顯露到現在不過四五年的時間,已迅速跻身江湖暗莊首列。傳聞那位院主除了暗中插手江湖之事,亦同朝中有些往來,或許想要圖謀的東西遠比我們想象中更多。”
聽到這裡,秦九葉心頭那點疑惑終于得到了解答。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再講俗一些,出頭的椽子總是要先爛的。若想借助江湖力量圖謀一些非朝夕之間可成的大事,一開始就要做好藏匿銷迹的準備。以武學為基礎自立門戶當然是最快的選擇,但卻不夠隐秘,且過程中難免會被競争者盯上。但以“外八行”起家便大有不同了,這些技藝營生隻算得上江湖末流,入不了正統門派的眼,自然對其關注便少些,等到有所察覺時,對方早已發展得樹大根深。
寶蜃樓隻不過是冰山一角,這川流院中之人究竟要做什麼呢?當初他們找上李樵、逼他服下秘方又是為了什麼……
她這廂陷入沉思中,邱陵的聲音卻冷不丁響起。
“秦姑娘此番答應與我一同前來,是否也是猜測那川流院中之人或許也會現身于此,所以才想一探究竟?”
秦九葉一凜,竟有種“以權謀私”被人當場拆穿的感覺。
調整一番心緒,她盡量神色如常地回應道。
“正是如此。川流院與秘方一事脫不了幹系,若當真能與之對峙一番,定會有所收獲。”
她說完這一切,手心已冒出一層汗來,緊張令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對方的劍鞘,也令那劍的主人不由得放緩了腳步。
邱陵隐約知道,此時并不是确認那個答案的最好時機,但他也并不知道何時才算“時機正好”。
這不能怪他。
從他二十歲入行伍至今,但凡月甲穿在身上,他做過的每一件事從未有過半點私心。
但今夜他脫去了那身甲衣,像是一道纏繞已久的封印被短暫解除了一般,那個念頭便似野草般發了瘋地鑽出來、在他心底生長。
他想知道那個答案。
就一次,就這一次。
就讓他的私心得到一次滿足吧。
遠處跳動的火把光線在他那襲青衫上鑲了一層暖色,他又将那個問題問了一遍。
“除此之外呢?秦姑娘當真沒有其他所圖了嗎?”
秦九葉望着對方那張清冷如玉的側臉,突然有些看不懂那張臉上的神色,心下越發忐忑,半晌才遲疑着答道。
“我并非江湖中人,踏上這江湖地界本就是為追尋真相。除此之外,還能圖些什麼呢?”
她說完這一句,似乎生怕對方再繼續追問什麼,連忙望向前方石橋盡頭那道若隐若現的石門。
“這島上看似荒涼,可到底也聚了不少江湖中人,三郎與我聊起這些事是否該小心些?畢竟隔牆有耳……”
她話還未說完,前方石門兩側隐蔽處“呼啦”一聲站起十數個人影來。
邱陵神色一凜,腰間長劍瞬間已經出鞘。
秦九葉隻覺得手中一空,也是吓了一跳,下一刻眯起眼望過去時,卻在那十數個黑影中看到了些眼熟的面孔。
她昨日才在那湖邊的懸魚矶上見過這些人,他們正是這幾日在附近蹲生意的黃姑子。
隻是相比第一日湖面上“百尾過江”的壯觀景象,今日登島來的黃姑子總共隻得一十幾人,都是仗着藝高人膽大才走到這裡,但一過石門便算是徹底踏上天下第一莊的地盤,他們不敢再邁進一步,隻能蹲些“門外生意”。
而過去這幾日間,秦九葉已摸到些習武之人的特性。他們耳目都比尋常人要厲害些,但其實更多時候,他們并非真的聽到或看到了什麼,而是感覺到了殺氣和惡意。反之,若你隻是抱着些做生意的心态站在一旁,對他們來說便同路旁的一棵樹沒什麼區别。這些黃姑子不帶殺氣,又精通藏匿之術,所以才會令邱陵這般警惕之人沒有察覺。
秦九葉看明白了這一幕,正要示意邱陵不必太過緊張,突然便聽得一聲驚喜的呼喊。
“楊遠志?”
秦九葉的心咯噔一聲響。
早前她便想過,自己用“楊遠志”的名頭混江湖地界,今日登島用回“秦姑娘”的身份可謂剛剛好,可卻沒想到自己這樣低調的一張臉,竟能被人一眼認出來。
而且那聲音有些耳熟,似乎昨日才剛聽過。
秦九葉猛然間想起什麼,連忙頭一埋、臉一扭便想迅速離開,那一群黃姑子中已站起個頭頂黃皮子小帽的身影,正是那昨日同她一起面診過元岐的七姑。
七姑自覺沒有認錯,登登幾步便追了上來。
“這不是妙手回春的針法大家楊遠志?昨日一别,今日便再相見了,你我這緣分還真是不一般。”
是啊,這兩天也不知是怎地了,随便一個人都能同她有個“兩面之緣”,搞得她現在對這“緣分”二字已有了些說不清的恐懼,隻怕這“緣”一個不小心便長歪了去,徹徹底底變作一段孽緣。
一旁的邱陵已向她望了過來。他顯然并不知曉那“楊遠志”的故事,但他向來是個沉得住氣的性子,一時間并未開口追問什麼。
秦九葉見狀,連忙将那七姑拉到一旁,換上一張謹小慎微的臉、壓低嗓子道。
“我今日也是出來替人辦事的。這世家子弟,難伺候得很,脾氣也不好……”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那七姑不客氣地打斷。
“妹妹何必同我在這和稀泥?那分明是昆墟的斷玉君,江湖上出了名的冰山美人!你何時勾搭上這樣一号人物?看在你我昨日同生共死過的份上,便慷慨些、将我也帶上如何?我保證隻是想進去開開眼界,定不會耽誤你同斷玉君情意綿綿……”
秦九葉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她倒是想情意綿綿,可她就是這勞心勞力、受苦受累的命,今夜自己能不能順利從這島上撤退還是未知,豈還有心思顧及旁人?
想到這,她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聲音中帶了幾分涼意。
“我确實是有要緊事的。你莫要硬是纏着我,否則我可要不客氣了。”
那七姑卻并不害怕她的态度,顯然經曆了昨日的事後,已将她當做自己人,當下有些不屑地哼了哼。
“什麼要緊事?不就是銀子的事?你若不想分我财路,直說便是。我也是瞧你初來乍到、怕是不懂規矩,這才好心想要在旁提點你一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