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取護心之甲,光耀皎潔、剛不可摧、堅實可靠。黑取鑄甲之玄鐵,斧砍不斷、環環相扣、緊密相連。”
狄墨點點頭,過往歲月中的破碎光影在他眼中一閃而過,很快便又熄滅了。
“當年的黑月軍中有四君子,領将邱月白為首,醫鬼方士左鹚追随左右,其餘兩人則鮮有人提及,其一便是刀客李青刀,行蹤飄忽、少在黑月現身,至于其二……知其真實身份者除黑月中人便幾乎沒有。但你生在邱府,應當聽你父親提起過。請你告訴我,那人究竟是誰?”
饒是對眼前之人的身份早有猜測,但此刻聽到對方親口提起那些名字,邱陵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漏跳一拍。
黑月别将聞笛默,名義上出身西術聞家,實則無人知曉其真實來曆,一朝降臨軍中,數載後又于一夕間挂印封金而去,卻原來正是那出身外族卻頗得先帝賞識,以心狠手辣聞名、行事堪比前朝酷吏的督監狄墨。
他是黑月四君子之一,既是他父親的左膀右臂,也是父親的摯友。
但自從黑月被除名之日起,他便再也沒有聽聞過那其餘三人的任何消息。不止是那三人,過往那些曾與邱家相從甚密、至交相稱的故舊親友,幾乎在一夜之間離開了他的世界,那些曾經拉着他的手、為他紮過竹馬、教他辨認星辰的人成為了那些都城高牆之上的看客之一,用憐憫的眼神目送他的父親走入那座石頭城中淪為囚徒。
他初嘗世态炎涼、人情淡薄便是從那時開始的。
年少時,他曾無比渴望聽到有關過去的消息與問候,但在漫長的等待中,那些期盼早已變成了深植于心的失望。眼下突然有人以故人之姿與他相認,一副痛惜模樣地提起從前,他早已不會生出感動懷念之情,隻會覺得這一切是那樣的荒謬可笑。
放在膝頭的雙手漸漸握緊成拳,邱陵再開口時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任何起伏。
“黑月除名至今有幾年,邱府大門便在九臯城中立了幾年。聞将軍雙腿健全、神志清醒,卻早不來相認、晚不來相認,偏要趕在此時與我說這些話。你究竟所圖何事?還是不要兜圈子了。”
年輕男子面上神情愈發冷硬,對方拿出了在沙場軍營曆練出的架勢來對付自己,卻讓他恍然間想起了從前在行伍中的那段遙遠時光。
狄墨垂下視線,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終于擡手将身後的木匣拿到兩人之間,面上神情似是有些歎息。
“今夜請你前來,并非要你為我做什麼,而是要你做個選擇。”對方邊說邊用那隻指節有些變形的手在那沒有任何裝飾的木匣上輕輕拂過,“當年你父親做出的決定一手埋葬了黑月軍。但刀劍斷可重鑄,戰袍裂可再織。如今一個新的機會就擺在你面前,是否要重振黑月軍,全在你一念之間。”
邱陵的目光落在那木匣上,那雙向來冷靜自持的眼睛深處泛起波瀾。
他不知道那木匣中究竟是何物,但從他對眼前之人的了解也不難猜到,那是一樣比黑月舊史、居巢真相更有破壞力的東西,足以撼動先帝用鐵筆劃下的是非論斷。
這樣的東西非一朝一夕可以籌謀得到,否則他也不會掙紮至今。而對方能在此時對他坦然開口,必定已經做好了七八成的準備。
但對他來說最可怕的事實是:他确實曾心懷這個念頭,甚至每每夜深人靜之時都會不可自已地幻想着那一日的到來。
如果說查明居巢真相、還黑月公道是他眼下押上一切、傾盡全力要履行的使命,那能夠重新拾起“黑月”二字,就是他卑微而不能啟齒的願望。
而他有理由相信,面前的人正是猜到了這一點,才會如此胸有成竹地将他叫來這石室中密談。
從這一刻起,他面前站着的仿佛不再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來自地獄的惡鬼。而這惡鬼早已看透了他的靈魂,正用他渴望的東西引誘他來做一場不能反悔的交易。
而他要守住底線,甚至不能表露出絲毫動搖,否則一切都将一發而不可收拾。
邱陵屏息凝神,不去看那隻木匣。
“父親選擇交出兵符,是為償還居巢無辜者的血債。”
一聲輕哼從狄墨口中鑽出。
他的語氣帶着輕蔑,神情卻無半點痛快之意,眼中隻有綿綿不絕的恨意。
“值得嗎?他所做的一切值得嗎?如今的襄梁還有幾人記得居巢一戰?又有幾人念起‘黑月’二字?你最清楚不過了,再過數年、待他咽氣歸西之時,都城中便連他的名字也不會有人記得。”
惡鬼手中勾叉落下,狠狠敲擊着邱家後人的心門、不肯罷休。
但後者沒有輕易屈服,頑強開口回擊道。
“莊主口中所謂的重振黑月,不過是要捏起一個名為黑月的傀儡。但黑月二字是無數鐵血英魂鑄成,我便是身為黑月後人,也沒有資格替他們做決定。我并無此意,莊主也不必再遊說……”
“你既無此意,這些年在軍中為何要走訪居巢一戰各營退伍兵卒、收集他們的行軍筆錄,為何在聽聞那逯府慘案後放棄大好仕途、轉而以督護的身份前往都城調查,又為何還要留着那套至今已無人識得、又并不合身的月甲呢?”
狄墨的質問聲在石室中回蕩,而他面前的男子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發問者任這沉默蔓延激蕩開來,許久才繼續開口道。
“一件事能否有結果往往不由過程如何決定,而是由誰去做決定。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真相是什麼,但你想要的并不隻是真相,你想要的是公道。而不論是以昆墟還是平南将軍府的名義,你想讨要的公道都永遠不會有結果。”
如果說當日周亞賢的話隻是冬月的一盆冷水,帶着刺骨的涼意提醒那年輕督護前路坎坷、慎行慎言,那狄墨的話便是烙在他心口的一塊炭,用燒灼皮肉的痛告訴他,他所做的一切不過隻是徒勞。
但平南将軍府的人有資格勸阻他、他的父親有資格勸阻他、那些選擇跟随他的将士們都有資格勸阻他,唯獨眼前之人沒有資格。
過往一幕幕在眼前閃過,邱陵那雙向來冷靜的眼睛染上了幾分怒火。
“你既然知曉當年黑月為何受累,如今為何還要放任一切重演?你不過是想借黑月二字為你開路罷了。父親當年決意讓黑月二字消亡,便是不想讓這個名字淪為弄權者的工具!”
今日這石室内注定有一場圖窮匕見、露骨見血的談話,而邱陵此話一出,便是宣告沖突的觸發。
邱家兒郎都是如此。即便生着一張冷峻的面容,身體裡流淌的還是忠良将門的熱血。這血輕易便能被點燃,若想利用這一點,便要時刻警惕不要引火燒身。
狄墨垂下眼簾。
“我若說那秘方一事并非我授意,你可會相信?”
邱陵冷笑。
“莊主敢說對此事毫不知情嗎?”
“你要查的事,我可盡全力協助你。隻要你收下這木匣。”
隻要對方收下那匣子裡的東西,他們便可結成這江湖水下、一脈相連的兩座孤島,待上漲的洪水褪去,便是他們再次顯露之時。
邱陵緩緩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道,
“邱某拜師昆墟的那一日便以性命起誓,此生不做他人手中刀劍,出鞘隻為本心。莊主的這份好差事,還是換個人來接手吧。”
他說罷便要離去,然而還未等他邁出腳步,他腳下散落一地的幹草突然被一股勁風吹開來。
枯草四散紛飛,連帶四周的火光一陣劇烈搖晃,彌漫的水霧有片刻散開來,赫然露出那高懸在四面石壁上大大小小的山洞來,那些山洞并不大,洞口卻各半蹲半立着一名黑衣少年,好似數隻盤踞在這山洞中的夜蝠,顯然已在黑暗中窺視良久。
他們很年輕,出手卻很老辣。那是無數條人命才能練就而成的身手,即便隻是一陣掌風,也能令人嗅到血腥味。
狄墨的聲音再次逼近。
“看來在平南将軍府做事的這些年,你多少還是受了些他的影響。将帥之才,怎可輕易對人俯首稱臣?你并非刀劍,而是驅使刀劍之人。我要你做天下第一莊的下一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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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葉重重打了個噴嚏,随即有些疑惑地将視線投向身後那水霧缭繞的池水。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方才她好像在那有些刺鼻的石硫磺氣味中嗅到了些許花粉香氣。
那香氣幽微細膩,又被那熱泉的氣味掩蓋,即便靈敏如她的鼻子也沒有第一時間察覺。
那一線天的盡頭仍未見邱陵歸來的身影,左等右等不見動靜,秦九葉想了想,還是邁開腳步走向那片池水。
先前水霧遮蔽,她并未看清池中物,現下離得近了才發現,那池水中竟立着幾叢含苞待放的紅蓮。
孕育石硫磺的熱泉附近幾乎寸草不生,何況泉水灼熱,紅蓮在其中綻放,這場景怎麼看怎麼有些詭異。她又仔細瞧了瞧才看明白,原是有人将栽種有福蒂蓮的水缸浸泡在熱泉之中,水汽氤氲下的紅蓮色澤如血,花瓣層層疊疊,雖還未完全綻放,已有豔絕群芳之姿。
秦九葉早年跟着師父研習草藥時,曾在古書中見過關于這種蓮花的記載。若她沒記錯的話,這花應當便是福蒂蓮。此蓮通體朱紅至深紅色不等,蓮台大如盆碗,蓮瓣闊似覆傘,相傳曾是古時某位國君摯愛之物。君王幾度癡迷其中,命人遍植此蓮至宮牆内外,花開鼎盛時萬頃湖面好似一片火海。
後來王朝覆滅、改朝換代,宮牆内的蓮池也被填埋,這頗為嬌貴難伺候的蓮花險些盡數覆沒,殘存的幾株流落宮外,因沒有了精心侍弄花之人的呵護、再長不成氣候,漸漸消失于人們的視野,也不再有人念起了。
隻是除難養之外,那蓮花不再受人追捧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
福蒂,伏帝也,暗含“令帝王降伏低頭”之意。
不過一朵花而已,竟妄想一國之君為之折腰,這或許便是前朝君王命人填埋了那蓮池的原因吧。
有着這樣名字的蓮花,就算好養活,隻怕如今的襄梁也無人敢大肆植于自家院内,更不要說在外高調炫耀。而今日這天下第一莊莊主竟将這蓮花養在身旁,此舉怎能不讓人多聯想一二呢?
何況即便是福蒂蓮,重瓣亦是不多見,這說明有人曾花費多年心血栽培選育。但那栽培之人卻并非惜花愛花之人,高溫在短時間内催發了這些含苞待放的蓮花,也注定了這些花不會長久的命運。
它們将在盛放過後迅速凋敗,這樣耗盡生命獻上的近乎病态的美令人不适,秦九葉下意識遠離了池水。
先前她在那落烏崖下徘徊時,便從那滲水的岩壁上發現過些許端倪,此刻則是可以肯定,這整座瓊壺島之下應當有地脈活動的痕迹,所以才會形成了這些散發着怪異氣味的大小熱泉,而泉邊沉積的便是天然石硫磺。
石硫磺?
秦九葉有一瞬間的晃神,眼前不由得閃過昨夜那少年遞給自己的紙包。
所以他先前便來過這島上嗎?是來殺人的還是被人追殺?還是在暗中謀劃些什麼?又為何要費這番力氣為她帶來那塊石硫磺?
她昨夜一氣之下将他扔在湖邊,未曾想過今夜之事他是否也會參與其中。現下細細思量,他已在璃心湖跟了她兩日,顯然也有要事在身,又怎會在第三日突然退出?所以他今夜也會來嗎?他究竟要做什麼?又是否會卷入危險之中……
他騙了她數月,而她此刻卻在因為一小包石硫磺而動搖着。
秦九葉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正要轉身時,卻聽一道柔媚低沉的聲音蓦地響起。
“看來人果然還是不能犯懶,四處轉轉才能有意外收獲呢。”
秦九葉渾身一僵,半晌才緩緩開口道。
“朱門主。”
幾步開外、石窟入口處,朱覆雪正笑盈盈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