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墨自那把老舊的交杌上緩緩站起身來。
他是那座山莊的主人,也是江湖中一團沒有形狀、不見邊界的夜色,為每一個膽敢忤逆他的人送去最原始的恐懼和噩夢。
他的身量并不高,但石室角落裡的火光将他包圍,又将他的影子投向四面八方,石壁上交疊的影子随着跳躍的火光而晃動着,好似百鬼從那副軀殼中被釋放出來,正貪婪地尋覓着下一個可供寄居蠶食的身體。
他立在石室的正中央,随後退開一步,露出腳下那片有些坑窪的地面。
邱陵的視線緩緩下移,這才注意到先前那片□□草遮蔽住的地面上隐約刻着幾行字,那些字迹在潮氣的侵蝕下已有些模糊,隻能依稀辨認出字句。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這是當初困于此地的死囚用半截指骨刻下的詩句,也是我今日約你在此會面的原因。”狄墨的語氣有種壓抑不住的急迫感,聲音卻越發低沉,近乎耳語般在石室中響起,“青松不成棟梁,不是因為不夠挺拔通直,而是因為被置于低窪角落。荒草遮天蔽日,不是因為根深枝長,而僅僅隻是因為生在高山之上。我所做的,不過是讓所有的一切回歸它們應該有的位置。星月歸位、天道順行,是盛世得以存續的鐵律與秩序,而維系這種秩序便是天下第一莊存在的意義。”
對方言語中暗含的野心與企圖令人心驚,邱陵敏銳察覺,不由得開口道。
“江湖已經無法滿足你了,你還想将手伸向朝局不成?”
狄墨用腳尖碾過地面上那幾行石刻,姿态中有種悲憫與輕蔑并存的矛盾感。
他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但臉上神情卻已說明一切。
“斷玉君可也有過與這死囚相似的心境?心好似在起火的囚牢中煎熬着,想要努力沖破什麼,最後卻隻是在原地徒勞掙紮。”
但他面前的年輕男子眉眼中自帶一種堅毅,輕易難被腐蝕。
“身在囚籠中,心存浩然氣,這才是此處得名的真正來由。”
“那又如何?死囚的下場不過是在陋室中化作一灘血水與白骨、魂魄困于這幽暗洞穴深處不見天日罷了。你呢?可也甘心如此?”
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他與他家族的命運早已牢牢捆綁在一起了,他身上肩負的重量不允許他踏錯一步,為此他必須放下那些無用的情緒與呻吟。
邱陵的沉默落在狄墨眼中俨然一種無聲的抵抗。後者緩緩閉上了眼睛,像是在回想遙遠的過往,口中不停地說道。
“至少,我是不甘心的。我本生于極北荒原之中,那裡寒風刺骨、陽光熾熱,一年中有三季都幾乎見不到什麼雨水,空氣中都是幹草和沙土的氣味,腳下是綿延平坦的大地,頭頂是藍得發紫的天空,隻有那樣的地方才能孕育出最兇悍的狼群和最善奔跑的駿馬。”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再次響起的時候便又恢複了那種有氣無力的樣子,“可二十八歲之後,我便再也不能回到那裡了。如今我隻能待在水汽豐盈之所,離開這潮濕的空氣多一刻,我便能将自己的肺咳出一半來。而這一切,都要拜那場戰役所賜。”
黑月征戰無數,他并沒有說明“那場戰役”究竟是哪一戰,卻顯然并不擔心眼前之人會不懂他的意思。
那場戰役是指居巢一戰。
襄梁史書中對于這一戰的記載隻有寥寥數筆,究其背後緣由,又是諱莫如深。這樁前朝舊案随着新帝登基而沉沒史海深處,無人敢探尋一二、攪動起那過往泥沙。
然而禁忌之所以成為禁忌,就是因為它常引人探究卻不得真相。
關于此戰,民間傳言不斷,最終歸為鬼神之說。言及黑月二十萬鐵騎乃是驚動了那沉睡于居巢深處的神明,神明降下災禍,将那裡變作一片血海。惡鬼從古老的大山深處鑽出,附身在那些被傷病與饑餓折磨的士兵身上,令他們互相殘殺、直至天明。而在那雲遮霧罩的大山深處,一切文明被隔絕在外,就連絕望的呼喊聲也被水霧稀釋後消散于無形,根本沒有人能夠聽到。
傳聞多年後,從此地路過的商隊經常在暴雨前夕聽到那些死去士兵凄厲的慘叫聲,亦或者那隻是被困此地的鬼魂悲泣的回響。
而當年曾經置身其中之人,今生都将無法忘記那種聲音,每每夢回那個血腥潮濕的地獄,那聲音便會在耳邊回響。
狄墨睜開眼,嗓音因用力而有些沙啞。
“你父親決定舍棄黑月的那一刻起,我便發誓要斬斷同過去的一切聯系。然而人可以驅使刀劍、甚至控制另一個人,唯獨不能控制自己的心。不是我不想放下過往,而是過往不肯放過我。”
他邊訴說心事邊在石室中緩緩踱步,他的身姿很挺拔,但即便走得很慢,也依然能看出腿腳不靈便的細微迹象。
那是常年為風濕骨痛折磨之人落下的病根,隻能調養,很難根治,發作起來雖不會要人命,卻會消磨人的意志,令人生不如死。
“父親從未舍棄過黑月軍。你若了解他,便不會說出這種話。”邱陵望着面前那具被疾病侵蝕的身形,将父親當年說過的話一字不差地複述出口,“若天下自此無戰亂紛争,那便是沒有黑月又如何?”
對方話音落地,狄墨卻并未立刻開口。
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仿佛并不是在同那邱家長子争辯,而是在同他那位二十多年未見的舊友面對面對話。
沉默片刻,他才終于将心底熬煮多年的那些殘忍言語緩緩道出。
“宇内安定,四海升平,這八個字被提起越多遍,便越是說明它是不可能實現的虛妄幻想。你可知曉,這天下第一莊原本是仿照前朝之制設立的。傳聞彼時那深山竹海處曾設有一處庭院,院中之人皆為武學大家之後,學成之日便以匡扶天下、護衛正道為己任,出山入世、認賢效忠。隻是彼時武學興盛、宗師輩出,多麼鋒利的刀劍也握在智者手中。而如今世道已變,撥弄風雲之人隻想将殺人的刀劍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他們越來越不喜那鳳凰栖梧、麒麟擇主的規矩,這才有了這立于晦暗之所、遊走黑白之間的天下第一莊。”
“天下第一莊裡沒有天下第一,有的隻是一群為人驅使的行屍走肉。黑月軍再無黑月甲,剩下的隻有萬千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我們都是備受折磨之人。能讓素未謀面之人緊密連接在一起的從來不是美好與希望,而是怨恨和痛苦。若連你我都不能結下盟誓、共謀以後,便沒有人可以做到了。”
肺疾難愈的莊主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再次咳喘起來。
他咳得很重,眼底瞬間泛起血絲來,他便大睜着那樣一雙眼睛,死死盯着那一身青衫的男子,像是要将他那痛苦而瘋狂的靈魂一并注進對方的身體中去。
“我将這山莊打理得再好,在那些人眼中也不過隻是聚集江湖草莽的一間野廟罷了,登不上台面、掀不起風浪,需要的時候燒炷香拜一拜,不需要的時候便連廟帶神一并夷為平地,日後用時再起一座便是。我了解這一切,所以才會耗費十數年的時間、折了數百刀劍,煉成這本名錄,唯有身為黑月後人的你才有資格觸碰。”
邱陵的目光落在對方雙手捧出的木匣上。
他不知道那木匣中裝的是什麼、也不想知道,但狄墨顯然不會遂了他的意。
“此錄無名,錄中卻有人名無數,随便拈幾個出來都能将皇城水火不侵的金瓦刮掉一層皮。那些有求于山莊、卻又鄙夷這一切的人,事後又無一不想從這名錄上消失,可飛鴻尚且印雪,何況是刀劍入骨、鮮血淋漓,做過的事、殺過的人,就算是假借他人之手,又怎可能輕易抹去呢?對于貪圖權勢且為之不擇手段之人來說,這本名錄便是他們的晴風散,彼時令他們有多快活,此時便能令他們有多煎熬。”
冰冷的木匣觸碰到他的手指,一種難以言喻的不适令邱陵瞬間抽離開來,随即連退三步。
“你口中殺人的刀劍是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供你炮制毒藥、制造權柄的棋子!将帥一道軍令,兵卒沖鋒陷陣,五旗或亞或立或偃,千萬人或傷或死或殘。若你當真是黑月舊人、曾與他們并肩作戰,又怎能說出這樣的話?”
一個人的退避往往來自于恐懼,而恐懼來源于意志的動搖。
狄墨無聲地笑了,邁開腳步再次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人命又如何?災年戰時的人命比草賤,本就是易消耗的東西罷了。殺一人者賊,屠萬人者雄。一将功成萬骨枯,便是你父親也不敢說黑月二字背後沒有無辜者的鮮血,難道不是嗎?”
邱陵呼吸一窒。
惡鬼沾滿泥污血腥的手一把扼住了他捍衛多年、潔白如雪的心神,烙下一個罪惡的印記,有什麼陰冷的東西正透過那烙印滲透進他的身體,令他難以招架、越陷越深。
“這世上有人從出生到死亡,也不會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些什麼。他們自私庸碌、得過且過、永遠不會具備使命感,他們坐享這太平盛世,以為這一切都是他們生來便該享有的,他們隻會毫無用處、碌碌無為地度過一生,就如同棟梁之材上旁生的枝杈,原本便隻配砍下來做柴燒的。”
尖銳刺骨的字眼從那張嘴中一個個吐出,似萬千鬼手一隻隻自地獄中伸出,牢牢抓住邱家後人的身體,将他拖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柴秧注定就是要燃燒自己、為智者照亮黑暗的,這就是他們的使命。他們看不清,我便幫他們做出選擇。這才是太平世間得以永存的方法,這才是無堅不摧的理想王朝……”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
他的求問聲無人應答,耳邊隻有惡鬼低語,要他背棄光明、轉身走向黑暗……
“督護?”
一道聲音響起,由遠而近、執拗地鑽進他的耳朵裡。
邱陵恍惚擡眼,發現自己似乎站在一條小巷子裡,天邊最後一縷霞光将他投在地面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有些滞緩地轉過身,入眼便是聽風堂那扇有些歪斜的破門闆,門闆前的女子抱着一籃甜瓜,正忐忑望着他。
他眨了眨眼,突然覺得投射在身上的夕陽有了溫度,那溫度驅散了方才那股緊貼他骨頭的寒氣,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悄悄回到了他的身體中。
她見他望了過來,視線連忙移開來,隻盯着懷裡那籃甜瓜,半晌才有些遲疑地開口道。
“那個……我們準備了一些吃食熱鬧熱鬧,督護若是不嫌棄,要不要一起吃個便飯?順便、順便也看看這瓜熟沒熟……”
她的聲音很輕,帶着些許的不确定和一點不易察覺的期待,卻像一隻瘦弱的手,輕而易舉地拉住了他那即将步入地獄之門的身體。
他定定立在那裡,仿佛能看到自己身後那道影子中拼命揮舞的鬼手、聽到那深淵地獄中不肯罷休的鬼語。
“督護?”
她又輕聲喚他,夏日黃昏的風帶來她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氣。嘈雜的人聲夾雜着幾聲笑罵從那半開的院門裡傳出,混着菜油和柴火氣味的炊煙從屋頂上冒了出來,他幾乎能通過那些聲音與氣味勾勒出那一張張平凡而生動的面孔。
終于,他點了點頭,女子抱着甜瓜笑了。
那簡陋小院的院門在他眼前緩緩合上,連帶着那一張張質樸歡笑的臉一起深藏心底。
邱陵睜開眼,他的雙腳又踏在了那陰暗潮濕的石室中。
狄墨的話無疑是極具煽動性的,因為對方所說的一切都真實不虛。而在朝中負重前行的這些年,他更是親身經曆了這些真實,這也是狄墨斷定他最終會選擇踏入黑暗的原因。
如果五月初五那日他沒有因一念之差最終坐在那處院子裡的話。
如果他沒有遇見她的話。
邱陵緩緩擡起頭來。
掙紮與動搖頃刻間在他眼中褪去,他像一株抖落風雪的崖上孤松,再次露出青翠的枝葉,準備迎接漫長冬夜後的春天。
“誰是梁木,誰是柴秧,不由你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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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葉在心中默念了三個數,才轉身看向朱覆雪。
女子依舊衣白如雪,隻是身邊不見了那名叫玉箫的少年。
可就算對方隻有一人,她也依然沒有勝算。
秦九葉收回視線,不緊不慢地行了個禮。
“見過朱門主。不知門主對我那天樞丹可還滿意?”
朱覆雪似乎沒料到她的反應如此鎮定,頓了頓才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