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先生說了,死人是不需要銀子的。”
唐慎言笑了,露出的黃牙上沾着一片菜葉子,瞧着既窩囊又可笑。
“既然橫豎都是一死,我又為何要告訴你?”
圓臉刀客頓住了,絞盡腦汁仔細想了想這個問題,認真開口答道。
“因為你若答得痛快,我便也可給你一個痛快。當然,你若不想開口,我也有的是法子讓你開口。”
“容我想想……”唐慎言的聲音低了下去,似乎是在權衡對方所言,“你家先生還想知道什麼?說來聽聽。”
壬小寒搖搖頭。
“他隻問這一件事。他說你是根不冒頭的釘子,能收起鋒芒、在九臯藏了這些年,是個狠角色,要我小心同你說話。”
“替我謝過你家先生的誇贊。這江湖中本就有一種人是不愛挪窩的。漂泊數年隻為一朝紮根,生是瓦上草,死是爐底灰。至于你家先生……”唐慎言說到這裡微微一頓,老臉上笑容更盛,“想必腿腳也是不大靈便,事事都要你奔波代勞。”
他話音未落地,眼前便一花,下一刻喉嚨已被人死死扣住,手中茶盞應聲落下,茶水潑灑一地。
那圓臉杏眼的年輕男子死死盯着他,臉上先前那種稚拙之氣褪了個一幹二淨,隻剩下一種近乎原始的野蠻。
“你算什麼東西?竟敢這樣說他?”
唐慎言面皮漲得青紫,雙目暴突出來,血絲布滿眼底,望向那兇徒的目光卻靜得好似一潭水。
年輕男子歪頭打量着那雙在痛苦中仍保持平靜的眼睛,顯然對他所看到的一切有些不滿。
手下微微用力,對方的喉骨便在他掌下發出吱嘎聲響。在那塊脆弱骨頭碎裂前一刻,他終于松開手來,那具不中用的身體便頹然倒在地上,雙手捂着喉嚨,痛苦地蜷縮成一團。
壬小寒的聲音毫無起伏地響起。
“我再問一遍,你密報給公子琰的信息從何而來?”
地上的人緩緩擡起頭來,向來平和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卻仍用那種令人生厭的目光望着他。
他不喜歡那種目光。
圓臉刀客抿了抿嘴,緩緩抽出那把沒有刀鞘的長刀來。
起先他總覺得,像這樣半截身子入土、又手無縛雞之力之人,不值得他抽出自己的刀。但現在他不這麼想了。
“若非要留你開口說話,我便可先掐碎你的喉骨,再割了你的舌頭。聽聞說書人的舌頭就似刀客的手腕一樣最是靈巧,你難道不覺得可惜嗎?你若老實交代,便能得個痛快。若是不說……”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便被一陣大笑聲打斷了。
那笑聲沙啞難聽,好似帶鏽的刀劍刮過粗糙城牆發出的刺耳聲響。
唐慎言自诩讀書人,從未這般誇張大笑過,但他見多了那些江湖客們聽到他那不值錢的消息時起哄的樣子,便是學也能學出個令人咬牙切齒的模樣來。
他笑得前仰後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沒來得及修剪的鬓角胡須都打起顫來。
壬小寒瞳孔一縮,手中長刀一揮,貼着唐慎言的鬓角而過。
“笑什麼?有何可笑!”
唐慎言的笑聲終于停歇了,血順着他的臉和脖子淌進衣領裡,他盯着地面上自己的那隻耳朵,笑在他面上漸漸扭曲,但嘴角那一絲譏諷卻仍停在那裡。
“我以為你同那些人不會有什麼不同。這城裡最不濟的說書先生也不敢接連兩日說着同樣的故事,你們這些替人辦事的走狗,不論如何開場,最後都要說這同樣的結語,難道不會覺得厭倦嗎?”
“你可是知曉自己死到臨頭,所以神志不清了?”
唐慎言顫抖着擡起手來擦了擦脖子上的血,随後又盯着手上的血左瞧右瞧。
“當初做這營生的時候,便想過會有這一天。可笑我提心吊膽這些年,如今這一日真的來了,懸着的心反而落了地,這才發現自己這把老骨頭倒是比想象中抗折騰得多……”
他的話沒能說完,便被利刃破空聲打斷了。
這一回,對方斬去了他那根沾了血的手指。
“我的時間有限,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若你再不開口,一會定會後悔。後悔逞這一時的口舌之快,後悔一時糊塗,沒有用那不值幾兩銀錢的忠心換一個痛快。”
因疼痛而顫抖的說書人擡起頭來,血花濺進了他的眼睛,卻使得那向來窩囊寒酸的眉眼生出幾分前所未有的潇灑痛快。
他的嗓子已經嘶啞,說出口的每一個卻铿锵如鐵豆子落銅闆。
“我唐慎言此生不後悔三件事。一不悔入江湖,二不悔無子女,三不悔大門四面開、客從四方來。人活一世,沒什麼比來去自由更痛快的事了。我在這破院子裡聽風聽了這些年,唯獨這耳旁風還沒怎麼聽過。”他邊說邊摸了摸那沒了耳朵的半邊鬓角,笑聲再次溢出喉嚨,“今日一聽,不過爾爾。”
狹小的賬房内,白光再次亮起,分不清是窗外雷閃,還是屋内寒光乍起。
長刀從說書人的鎖骨上方穿進,琵琶骨下穿出,刀刃摩擦骨頭的聲音貼着他那血淋淋的耳洞先一步響起,遲來的痛感才如潮水般席卷而來,他大張着嘴,水腫的喉嚨同時擠出凄厲的喊叫聲和急促的呼吸聲。
壬小寒緩緩轉動刀柄,視線一刻不離對方那張滲出血的嘴,面上有些憂愁地敦促道。
“若你再不說,我會憂心你不能再開口說話了。”
劇痛過後的麻木感襲來,那被穿在長刀上的人影終于停止了呻吟喊叫,兩隻眼睛朝天翻了翻,瞳孔已經有些渙散,那張因失血而變得蒼白的唇抖了抖,吐出些破碎的句子來。
“……說,我說便是了。你知道嗎?從聽風堂到缽缽街醬菜汪的鋪子,慢些走半炷香的時間應當也到了……”
他的嗓子破了音,開口時氣若遊絲,壬小寒皺了皺眉,有些不确認自己方才聽到的東西。
他湊近了那張灰敗的臉,想要聽得更真切些。
唐慎言的聲音更加微弱,口齒卻越發清晰。
“……若是從後街抄近路,走白貓巷子,再穿大榆樹後坊,半炷香的時間都用不了……”
壬小寒眨眨眼,隻當那說書人因疼痛而失去了理智,正在胡言亂語。
他正要繼續發問,突然便見對方那兩隻渙散的眼珠轉了轉,視線定在了他的臉上。
“……醬菜汪算是這城裡的老店了,鋪子裡的雪菜腌豆子最地道,雪菜也算爽口,就是偶爾缺斤短兩,需得盯着些。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從那到城南四條子街附近看着遠,其實隻需要半刻鐘的工夫。你确實很快,但那位公子的動作向來也是很利落的。你說咱們耗了這麼久,外面得是什麼天色了?”
壬小寒那雙有些呆滞的眼睛顫了顫,随即緩緩轉向身後。
夜色在那掉了半扇的破窗外一覽無餘,陰雲密布的夜空中,隐約可見一道黑煙自東南方向升起,似有愈演愈烈之勢。
壬小寒的臉色變了,那張向來沒什麼表情的圓臉瞬間被多重情緒占據,那些情緒輪番撕扯着他的靈魂,令他痛苦不已,指骨因用力握緊而吱嘎作響。
“不對、不該是這樣的……那是先生交代過的、先生交代過的事,不可以、不可以……”
心滿意足的說書人長長歎出一口氣,舔去牙上鮮血,輕合上眼,哼起了小曲。
他從來記不住那些唱詞,曲調也記得是颠三倒四。他似乎是将那些戲曲裡的故事當做了自己的故事,又或者是将自己的故事混進了那些戲詞之中。
他會哼的曲并不多,但他自己的故事很長很長,說上一天一夜都講不完。
“……一片紅塵,百年銷盡。閑營運,夢醒逡巡,早過了茶時分……”
隔着那層越來越沉重的眼皮,他感覺到白光亮起。
似乎是天亮了。
唐慎言輕輕搖晃着腦袋,聲音斷斷續續從口中傳來。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地方。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聽風堂說書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終究沒有說完這最後一個故事。
壬小寒猛地将刀從對方的喉嚨裡抽出,他的動作太快,血不可避免地濺到了他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來。
他慌亂擡手想要擦去身上的血迹,卻越弄越是一團糟,像是今晚的任務一樣,一步錯、步步錯。
他終于放棄了補救這一切,用那隻短粗的手指解下腰間那隻拴得牢牢的布袋子,掏出一塊米鍋巴,小心掰下一小塊放進嘴裡,飛快咀嚼起來,一邊嚼一邊低聲道。
“怎麼辦?事情沒問清楚,還把衣衫弄髒了,先生要生氣了。怎麼辦?先生要生氣了……”
今夜的聽風堂再不會有風聲響起。
屋檐下的銅嘴雨燕卻打了個轉,頭朝東、尾朝西,一副振翅将飛的模樣。
漏了屋頂的破舊賬房内,圓臉刀客的身影早已不在原地。
雨水從屋内地面上溢出,将猩紅色帶向暴雨中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