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臯城第一滴雨水落下的時候,城南缽缽街上靜悄悄、黑漆漆的,不見一個人影、不見一絲亮光。
就算沒有雨水的滋潤,這裡的青石闆路都要比别處油亮不少,那是多少食客路人用腳底闆抛光出來的。往常即便是在深夜,這條街上仍能尋到幾家亮着燈的鋪子,隻是今夜起了風,做生意的人家都早早收拾好攤位鋪面,閉門應對即将到來的壞天氣,白日裡的喧嚣吵鬧如同那些蒸騰的煙氣一樣被吹散不見,就連溫度也跟着降了下來。
拐角處一間不顯眼的鋪面前,青布望子被一陣風吹得上下翻飛,“醬菜汪”三個字也跟着時舒時卷。
這處鋪面實在太小了,擠在那片雜七雜八的灰瓦房中間,既無牌樓,也無拍子,更無法同筍石街上那些彩樓繡旆、燈燭高燒的三層酒樓相比,臨街隻得一張破櫃台,櫃台上的窗子此刻也緊閉着,雨水從上方那道窄窄的屋檐潲進來,片刻工夫便将窗子打濕了,連帶着那窗下蜷縮着的人影也遭了殃。
九臯城的雨水沾衣便濕,躲是躲不開的。
杜老狗蜷起腳趾、又挪了挪屁股,脊梁骨嚴絲合縫地貼在那破木櫃台前,也顧不上那盞拎了一路的破燈籠了,整個人都在為那壞天氣和沒到手的豆子而犯愁。
這賣醬菜的老汪怎地比那開藥堂的秦掌櫃還要摳門?房檐也不修寬些,簡直是在趕客。取個雪菜腌豆子都這樣費勁,還做什麼生意?趁早關門算了。
又捱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他那大半日沒有米落的肚子便咕噜噜叫起來,他下意識擡起頭想望一望天色、估一估時辰,擡眼才發現烏雲蓋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隻照亮了那撐望子的破竹竿。
在這沒有星辰的夜晚,朋友贈與的紙燈籠便是唯一的光亮。
杜老狗小心将那隻紙燈籠拿近了些,嘴裡不滿地嘟囔着,再次擡手敲了敲身後那扇緊閉的窗子。
“掌櫃的,好了沒有?我這可還等着呢。”
老舊木窗吱嘎作響,窗縫間的灰被醬汁凝住了,一絲風也透不進。
一窗之隔的醬菜鋪子内隐隐有兩對幽光閃爍着。
那是人的眼睛。
眼睛有兩雙,呼吸聲卻有三人。
窗外閃電劃過,短暫映出黑暗中那三個人的身影,好似山間破廟中的石像,無人說話,無人點燈,無人動作,俱在黑暗中沉默着,氣氛壓抑而詭異。
窗外的人敲累了,又縮了回去,身影在窗外徘徊。
公子琰緩緩轉向窗子的方向,似乎在透過那扇木窗判斷着那名前來買豆子的乞丐的真實身份。
“風雨欲來,夜路難行,他一個人是如何從聽風堂走到此處的?”
“他提了聽風堂的燕子燈,所以一路走來,城南的兄弟們都為他行了方便。”湯越說到此處頓了頓,随即将那隻老舊的陶罐子遞上,“他還帶來了這個。”
公子琰接過陶罐,手輕輕撫上罐口,停頓片刻後終于不再遲疑,将覆在上面的皮封口掀開,指尖沿着罐口摸索一番,找準那處凹痕,指骨突起、狠狠按下。
裂紋在陶罐上無聲蔓延開來,下一刻,整個陶罐化成碎片,一張藏在夾層中的薄紙露了出來。
湯越見狀,連忙将紙接過,一目十行地看過後沉聲彙報道。
“回公子,确實是老唐的筆迹。他應當是料到自己不能親自來見公子,才提前将丁渺暗莊的詳細信息備下。屬下即刻派人前去,興許可以将東西截下……”
“不必多費工夫。”公子琰的聲音響起,輕描淡寫中透出一股寒意,“找到地方後直接放火燒了它吧。”
湯越一愣,随即有些不甘地開口道。
“公子為探尋那丁渺研制秘方的進度,放長線釣大魚、已籌謀數月,付之一炬是否太過可惜?而且斷玉君那邊也在追查此事,我們若力不能及、不便出面,假以他手未嘗不是一種辦法。”
“丁渺遲早會加快進度,先前籌謀已無太大用處,沒什麼可惜的。何況他已将手伸到了聽風堂,我們難道不該‘投桃報李’嗎?”公子琰的聲音越發沙啞,喘息片刻後才低聲道,“至于斷玉君……就算出身黑月,他也未必可信。他今夜去了瓊壺島,狄墨不會錯過機會。你我焉知白玉是否已染上墨痕?”
湯越聞言終于會意,一邊對那房中第三人點頭示意,一邊連忙将新添了炭火的袖爐遞了過去。
“屬下這便差人去辦。那來傳信的乞丐……”
他話方說到一半,身後突然一陣響動,店鋪連通後院的那塊門闆被人挪開,被隔絕在屋外的雨聲瞬間響起,一股潮氣伴随着一個身影踏入這一室黑暗,雨聲又随着那塊門闆歸于原位後消散,下一刻,湯吳的聲音低低響起。
“公子,城中發現了莊裡人的蹤迹,今夜之事恐不能善了,謹慎起見,公子還是快些離城為好。”
盲眼公子輕歎一聲,沒有遲疑太久便繼續問道。
“瓊壺島那邊可有動靜了?”
“尚不見有人離島。”
湯吳說罷,湯越的聲音再次焦急響起。
“那甲十三先前曾在荷花市集出了一百三十蓬金買公子的性命,這幾日我們頻頻遭襲、東躲西藏,都拜他所賜。屬下擔心公子錯付了信任,所托非人。”
公子琰輕輕搖頭。
“無妨,再頑劣的狗也總會回窩的,隻是今夜看來是等不到了。叫幾個身形低調些的去城外丁翁村盯着些,有了消息随時來報就好。”
“是。”
黑暗中又是一陣短暫的寂靜,随即公子琰的聲音再次響起。
“那傳信來的乞丐還未離開?”
守在窗旁的湯越停頓片刻後如實道。
“回公子,仍守在店門前,似是……似是在等那雪菜腌豆子。公子放心,待您安全撤離後,屬下給些豆子将他打發了便是。”
“看來他并非此局中人,也不知道今夜的聽風堂是回不去了。”公子琰的聲音停頓片刻,随即有些疲倦地再次響起,“帶他一起上車。待明日一早天亮之後,再放他回去吧。”
****** ****** ******
漸漸稠密的雨水從破了洞的屋頂傾瀉而下,燃燒中的桌案瞬間騰起一股青煙,火光也漸漸暗了下去,餘燼散落滿地。
一隻潮濕的草鞋踏上地面燃燒中的紙灰、狠狠碾了碾。
屋外雷聲方歇,白光再次閃過,映亮了那張隐在黑暗中的圓臉。
“真是不巧,看來老天都不幫你呢。”
唐慎言安靜打量一番來人,擡手不緊不慢将面前那焦黑桌案上的隔夜茶倒出半杯。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落雨天踩壞人家屋瓦,非仁義君子所為。”
壬小寒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呆滞的雙眼落在那說書人穿戴整齊的衣裳和一旁早就收拾好的背囊上。
“你既然知道我要來,方才為何不跟那乞丐一道逃走呢?”
“我若離開,豈非無人迎客?何況客人登門拜訪,哪有主人逃走的道理呢?”
壬小寒眉頭輕皺,出言糾正道。
“我不是你的客人,我是來殺你的人。雖然想殺你的人不止我一人,這件事本不需要我親自出手。但我家先生要我親自來走這一趟,我便隻能來了。”
他說罷,不再看那端着茶水的說書人,自顧自走到那張堆滿破瓦的桌案前,飛快檢查起那些燃燒到一半又被雨水澆滅的紙張信箋來。
隻見他拈起一張燒焦一半的紙湊近,又将那紙翻過來細細查看,面上似乎有些不解,但他仍不死心,丢下那張紙後,又從冒着煙的紙堆中翻出一張左瞧右瞧。
如是這般重複了七八遍,他終于不再動作,直愣愣站在那裡,似乎為自己方才所見的一切感到迷茫困惑。
那些紙片上一個字也沒有,全部都是白紙一張。
但這種困惑并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他便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了答案。
“你是故意引燃這些廢紙、散出煙氣,引我前來制止的。”壬小寒停頓片刻,眼前閃過那個提着破紙燈籠、走路磕磕絆絆的背影,“你想救那個乞丐。”
這圓臉刀客看起來木讷,在殺人這件事上卻并不愚鈍,甚至可以稱得上直覺敏銳。
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不祥且令人膽寒。
唐慎言不動聲色地輕抿一口茶水,潤了潤被煙氣熏得有些沙啞的喉嚨後才開口道。
“他是我的朋友。朋友來家中做客,讓他平平安安地離開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
“他既是你的朋友,為何要給他一盞破燈籠呢?”
壬小寒的聲音十足的認真,唐慎言竟也被問得愣了愣,半晌才輕笑一聲道。
“似我這樣不得志的讀書人,可能大都有幾分寒酸。可寒酸并不影響人交朋友。真正的朋友之間,是不看這些的。”
壬小寒點點頭,似是很認同這句話。
“先生常說,莫逆之交不能同日生,但可同日死。你放心,我的動作很快的,隻需先将你解決了,再去解決他便好。”他邊說邊回憶着丁渺先前交代過的事,一字一句地複述道,“不過在此之前,我家先生要我問清楚,你密報給公子琰的信息都從何而來。”
窗外落雨聲越發嘈雜,雨點子噼裡啪啦地從破了洞的屋頂灌進來,擊打在兩人之間那一桌狼藉上,騰起一片水霧。
唐慎言那張不怎麼好看的臉在那團水霧中變得模糊起來,就連面上那些因愁苦表情而生的褶皺似乎都被撫平不少,他的眼睛很亮,像是被雨水洗過一般,穿透黑暗直直望向發問者。
“你家先生沒告訴過你,想從我這聽消息是要付銀子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