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将近,月過中天。
水汽萦繞的熱池中,含蕊蓄香的紅蓮已經消失不見,隻剩一兩點殘紅漂在水面上。
此時的浩然洞天内靜悄悄、空蕩蕩的,那捆紮整齊的一地薪火無人在意,所有私密的談話聲都被四周潮濕的岩壁吸幹,木架上的火把徹底熄滅。
沒有了光亮,這裡就連一片影子也瞧不見。
冷熱交替的泉眼正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漆黑的水底翻湧。
此時若有人膽敢探進那黑水深處,便會驚詫發現那裡竟有個活人身影在屏息深潛。
亂流中,少年緊閉上雙目,在危險的黑暗中摸索着那個看不見的目标。
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隐而不形。
他要在這無聲中尋覓有聲、于無形中分辨有形,便猶如捕捉一縷幽風、拾起一片月光般困難。
巨大的心跳聲幾乎要淹沒他的五感,水流帶來的窒息比不過那股熱流帶來的威脅感,變化錯亂的水流時刻提醒他,隻要偏離分毫便會落得灼傷乃至煮熟的下場。
氣泡破裂的微弱聲響、刺鼻的石硫磺氣味、水流遇到阻礙分開又彙聚時卷起的細小漩渦,他便是在生死一線間去分辨這一切,并最終将手堅定地伸向黑暗中的目标……
啪。
少年左手一把接住了那兩根沾着大醬的竹筷子,卻與那高高摞起的酒碗失之交臂。
老榆木的桌案被大力落下的酒碗得震天響,女子的聲音直沖屋頂,恨不能掀翻幾塊瓦。
“那怎能算是偷呢?!”
李樵縮了縮脖子,努力忽視周遭那些不滿的目光,心下第七次說服自己要顧全大局,切不可情緒失控。
“不算就不算吧。”
他終于妥協,對方卻覺得他在敷衍,又不依不饒地湊了過來。
“你這是什麼态度?可是覺得我在強詞奪理?”
酒喝到了這種地步,便開始進入大着舌頭喋喋不休的階段,理會也不行、不理會也不行。
少年被煩得沒辦法,終于忍不住擡起頭來。
“你說你孤身一人深入敵營去偷軍報,偷的是誰的軍報?”
“當然是那敵軍的。”
她話音還未落地,那少年便毫不留情地質問道。
“你到對方的地盤上去拿對方的東西,怎麼不算偷?”
女子打了個酒嗝,擡手穩了穩耳朵後别着的那朵小黃花,氣定神閑地答道。
“軍報是他們的,但上面寫的内容是關于我們的呀。我将我們自己的消息拿了回來,怎能算是偷?”
他啞口無言,辯無可辯。
女子伸出手,用摸狗頭的方式揉了揉他的腦袋,好像是在語重心長地開導他,又好像隻是自言自語地說些醉話。
“小十三,你且記住了,取回屬于你自己的東西不算偷。即使旁人明搶暗奪占着它很多年,也不能改變它曾屬于你的事實。你總有一天要将它奪回來,沒有什麼比失而複得更令人開懷暢快的事了。”
她說罷,将那碗底最後一點酒液一飲而盡,一把抓起旁邊吃剩的雞骨頭,敲着碗邊高聲唱起不着調的小曲來。
蹩腳的邊境方言他聽不懂,醉鬼的走調歌聲也不是他熟知的任何曲調。
但奇怪的是,他卻好像能從那歌聲中聽出大漠雪夜,狼群夜奔,孤刀映光寒,烈酒祭生魂……
夜已深,酒客們嫌那發酒瘋的女子聒噪,終于紛紛散去。
而那始作俑者卻渾然不在意,邊唱邊笑起來。
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殘缺的那隻手、忘記了那些新舊疊加的傷痕、忘記了曾經失去過的東西,整個人回到了那些遙遠的過往記憶中。她明亮的眼睛周圍起了一片細紋,歲月的痕迹在她身上泛起生動的漣漪,一圈圈蕩進人的心底,而他此前從未在意過這些細節,因為這些細節對他而言并無用處。
他以為,他早已忘記了那一切。
李樵睜開眼,整個人破水而出的一刻,不由自主地大口喘起氣來。
長時間閉氣後的急喘迫使他的肺腑劇烈擴張,但他無暇調整呼吸,第一時間踉跄着離開了那處泉水。
隻是這一回,岸上再沒有女子焦急望向自己的身影。
他抱緊了懷裡的刀,就像抱緊了自己。
不知為何,最近他越來越頻繁地想起師父了。
或許……是因為他終于靠近了師父的刀吧。
李樵低下頭,靜靜望向手中那把形态古拙、安靜歸于鞘中的刀。
他隻在師父的隻言片語中聽說過這把刀,卻在觸碰到它的一刻湧上一種強烈的熟悉感,仿佛觸碰到了師父靈魂的一部分。
他果然沒有猜錯。
狄墨根本沒有将真正的青蕪刀送去開鋒大典,而是将其藏匿在通往浩然洞天的熱泉中,自始至終沒有挪動過位置。
但如果隻是為了将青蕪刀當成幌子在開鋒大典上亮個相,又為何還要将真刀帶上島呢?除非……
“原來你便是甲十三。”
一道年輕卻冰冷的聲音蓦地響起,頃刻間帶走他皮膚上最後一絲餘溫。
李樵沒有回頭,左手卻已握上青蕪刀的刀柄。
他離開山莊的那年,甲字營便有七名高手功力不在他之下。如今雖隻剩下三人,但勢必都是蠱鬥之後留下的佼佼者,這些年又成了狄墨身邊親信,他有理由相信對方埋伏于此是早有準備。
電光石火間,無數可能性在他腦海中一掠而過。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公子琰将他賣給了狄墨,且與天下第一莊早已串通一氣達成了某種交易。但他很快便排除了這個可能。因為早在寶蜃樓的時候,公子琰便有數次機會将他捏在手中,就算之後改變了主意,也不必用秘方對他加以操控、橫生枝節,更不會在登島的船上同他透露許多。
第二種可能便是在他第一次登島殺那玉箫時,他便已經暴露了。但當時他隻探到了通往藏刀處的泉眼入口,并未有所動作,對方如何便能得知他的意圖又确定他今日一定會再次現身呢?
狄墨顯然一早便知道他會來,這或許是因為對方猜到了他同李青刀之間的關系,而他有義務取回對方遺物。但青刀已死,一名刀客的刀再重要,也不足以驅使一個叛逃數年的山莊殺手自投羅網,這一點狄墨應當心知肚明。
還有最後一種可能。
那便是那青蕪刀本身還藏着更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隻有李青刀知曉原委,以至于狄墨費盡心思想要勘透破解,并堅信青刀臨死前會将那個秘密交代給他,讓他無論如何也要奪回青蕪刀。
然而天下第一莊的主人或許了解秘密,但卻并不了解李青刀。
他的師父潇灑一生,活得了無牽挂,臨死也未向他提起關于過往秘密的隻言片語,眼下她若活着,說不定隻會用青蕪刀給他削個梨子解解渴。
也正因為如此,狄墨猜到了他盜刀的行動,卻沒有猜中他盜刀的目的。
畢竟誰會相信一個天下第一莊出身、為了活着可以不擇手段的卑劣之人,有一日會為了旁人而拼上自己的性命呢?
許是見他久久沒有開口說話,那三道影子中的一人終于開口道。
“你似乎沒有傳聞中那樣好看,就是不知這副身體是否如傳聞中一樣禁打。”
李樵沒說話,對方在打量他的同時,他也在評估着自己的對手。
影子中的另一人也開了口,用一種居高臨下的聲音勸降道。
“為了引你前來,莊主可謂誠意十足。你若看得清局勢,便該主動吐露李青刀帶走的秘密。”
李樵輕輕垂下眼簾,語氣平淡地開了口。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三道身影沉默片刻,随即毫無顧忌地低聲交談起來。
“他說他不知道呢,一定是在說謊。”
“興許不是呢?我看,李青刀或許并未真的瞧上他,所以才沒有告訴他一切。”
“沒關系,他會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吐出來,到時候莊主自會判斷……”
李樵輕輕閉上眼,将那些嘈雜的聲音隔絕在外,心中隻留那把被他緊緊握在手中的刀。
那是一把自由之刃,而當年曾驅使它的人已将她追求自由的勇氣永遠封存其中。
他從沒擁有過那種勇氣。
但他想活着去見她。
所以……師父,如果可以,請将你的勇氣短暫借予我吧。
寒光乍起,久未出鞘的利刃割破水霧,帶着勢不可擋的殺氣,直取山崖間的三道鬼影。
長夜過半,殺戮催發的血之花才剛要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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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秦九葉愣了愣,擡起手摸了摸臉頰,随後盯着手指尖上的水珠有些出神。
她先前便留意到,這瓊壺島地下有暗流熱泉湧動,有些石壁很是濕潤,但這是她進入石窟後第一次感覺到有水滴在臉上。
這水滴似乎帶來了某種預兆,令她想起那日她走過了無橋時,那瓢從天而降的水。
她的心莫名被什麼東西揪起一般,有些說不清的悶痛……
“狄墨離開了。”
邱陵的聲音響起,秦九葉回過神來,再次望向不遠處時才發現,那頭戴面具的男子确實已在幾名山莊弟子的簇擁下離去,身影瞧着有些匆忙,不知是否得了什麼消息。
七姑才離開不到半刻鐘,偷酒這種小事顯然也難驚動狄墨這樣的人。究竟出了何事?
心中那股不安越發明顯,她強撐着打起精神,觀察起四周動靜來。
狄墨的突然離場顯然不在衆人的預料之中,他們像是被遺落在棋盤上的一把棋子,進退不得地彷徨着、焦慮着、揣測着。
她依然沒有看到在浩然洞天為她引路的那個“小厮”,正要收回目光時,卻意外瞧見了另一幕。
隻見那元岐不知為何也在旁人攙扶之下向着洞窟外而去,似乎是病體無力再支撐、隻能提前離場,而在場其他人的注意力顯然沒在方外觀身上,一個個都無心探究。
“登島前,三郎曾經同我提起,說小洲他們也懷疑過方外觀的船有古怪,此話可當真?”
秦九葉的聲音蓦地響起,邱陵瞬間領會了秦九葉的意圖,視線也轉向那匆匆離開的元岐。
“确是如此。隻是今夜能登這瓊壺島,都是做了萬全之策,現下方外觀又有天下第一莊撐腰,隻怕是不好接近。”
何止是不好接近,從她先前登船的經曆來看,那方外觀簡直同樊大人系出同宗,一副要你有來無回的做派。
但越是如此,越是說明那船裡或許真的有問題。
她先前不敢再試探方外觀,一來是害怕那元岐會因病痛折磨而在她身上發洩怒火,二來是知道晴風散的真相後,擔心清平道的事會牽連到自己。但今夜見了這出大戲後,她隐隐覺得那元岐或許根本就不在乎門中血案的真相,倒是那李青刀和川流院的事更能提起他的興趣。
沉思片刻,秦九葉舔了舔嘴唇、小心開口道。
“先前問診時,我見元岐曾用烏松子麻痹止痛。他身上舊疾非一日能除,便是行針服藥壓制,也撐不了太久,匆匆離開八成是要回船纾解。而那狄墨正好也被調開,島上定是有事發生,我們趁亂行動,恰是好時機。那元岐方才打赢了一場仗,現下正是得意滿足的時候,更不會将我這個江湖郎中放在眼裡……”
眼見女子用最謹慎的語氣說着最大膽的話,邱陵一時間有些沉默。
他也不知道自己先前為何會以為這樣一個人是那貪生怕死、唯利是圖的小人,甚至屢次不吝用最壞的可能性去揣摩她。或許他從來都是如此,隻不過她是少數幾個給了他機會去深入了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