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終于分析完畢,邱陵頓了頓才開口道。
“若能尋得一個接近的理由,之後的事我倒是自有辦法。隻是我聽子參說起,你當時問診時情形已是危機四伏,若是再次了露臉,對方難保不會起疑,我擔心你會處境不利。況且……”
況且這件事對她來說并無直接利害關系,她願意同他一起查案,但并不代表她願意為此冒着生命危險,而他更沒有立場要求她這樣做。
他的遲疑被秦九葉看在眼中,後者似乎明白他的猶豫,下定決心般開口道。
“行與不行,試過才知道。三郎可願一試?”
秦九葉并不擔心這個問題的答案。她知道,對方猶豫歸猶豫,但不會放過這樣好的查案機會。
隻是她沒想到,即便有邱陵加入,想要追查一個江湖門派也并非易事。
一刻鐘後,跟随着邱陵腳步的秦九葉已經氣喘籲籲,心下不由得一陣疑惑。
攙扶着一個大病初愈的病人,那方外觀中人的腳程是否太快了些?一眨眼的工夫便不見了人影,若非邱陵精通追蹤之術,她就算有通天的本領此刻也無計可施。
途徑幾道狹窄石門,一陣涼風驟然而至,秦九葉毫無準備地一腳踏入夜色之中,後頸上因奔走冒出的汗珠瞬間被風吹出一股寒意。
夜風夾雜着湖水腥氣迎面而來,天邊一白、眼前一閃,下一刻,一道驚雷在秦九葉耳畔炸響,驚得她腳下一個踉跄。
她此時正走在一處懸崖小路的邊緣,白日裡青翠如玉的璃心湖此刻像是惡鬼熬煮的一鍋黑湯,遠方翻滾的雲層中仿佛藏着另一隻吞吐雷電的怪物,那怪物的咆哮聲此刻迎面而來,化作疾風夾雜着砂礫迎面打在人身上,泥土和雨水将至的腥氣瞬間鑽入七竅。
從前她跟随師父進山采藥的時候,也曾遇到過這樣的雷雨夜,雷聲在山裡聽起來會格外響,像是有人拿着巨大的鐵鑿子在耳邊敲擊一樣。可眼下置身于這孤島懸崖之上,她才明白何為雷奔雲谲、轟雷掣電。
這樣天氣惡劣的夜晚,不要說七星連珠,就算有星辰隕落,也無人知曉或察覺。
邱陵的身影在前方一頓,秦九葉收回望天的目光看向前方,發現自己來到一片光秃秃的石崖前,石崖後隐約可見一道随波起伏的巨大輪廓,正是方外觀那艘大船。
一名年輕女子就立在那艘大船前,明明一身正青色道服,卻好似孤魂野鬼一般,待他們走近才突然開口道。
“觀主身子不适,已經回船歇下了。斷玉君不請自來,有何貴幹?”
秦九葉并不認識那張臉,但卻認識那張臉上的神情。那是天下第一莊殺手特有的神情,和那蘇府裡的心俞如出一轍。
動作倒是快,前腳當衆送舊,後腳便已暗中迎新,為那天下第一莊派來的弟子換上了方外觀的皮,當真是一步到位。
心中看得明白,面上卻不能表露分毫,秦九葉示意邱陵不必開口,自己先恭敬行禮道。
“這位道長或許有所不知,昨日在下曾登船為觀主施針診治一番,承蒙觀主厚愛,得了不少診金。說來也是有緣,今日竟得以再見觀主,便想問候一二,隻是未能尋得機會,這才鬥膽借斷玉君名号前來,不知觀主今日身體安否?在下先前開下的方子是否奏效?”
秦九葉說罷,擡起眼皮偷瞄一眼對方神色。
眼前這名山莊弟子顯然是今日剛得了這方外觀的差事,應當不知曉那元岐身子骨是何情況,按理說來至少要同元岐通禀一聲,但以狄墨那跋扈的作風來看,山莊弟子勢必隻會以山莊為重,未必會真的将那元岐放在眼裡,是以她心下并無十分把握,已開始醞釀下一招。
不知為何,那年輕女子面上的神情似乎有些古怪,既不是鄙夷,也不是懷疑,而是似乎帶着些許看好戲的玩味……
就在秦九葉以為自己算盤就要落空之時,對方終于開口了。
“姑娘妙手,藥到病除,觀主今日确實已無大礙。隻是興許是因為大病初愈,現下有些食欲不振,姑娘若有心前來詢問,不知是否願意入内為觀主再診治一番?”
事情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秦九葉心下一陣狂喜,狂喜過後卻又陷入一種不安。
這一切是否太順利了些?對方仿佛知道她的意圖一般,就等她開口後便順理成章将她帶入那船艙深處。
然而事已至此,她不可能臨陣退縮。
“能為觀主診治是在下的榮幸,隻是我瞧這天色有些不妙,一會怕是要大風大雨。道長可否讓斷玉君一同上船避一避?”她說到此處,生怕對方猶疑、又連忙補充道,“我知曉問診之事甚是私密,不好旁人在場,隻需讓他留在外面稍候片刻便好。”
“姑娘的朋友便是方外觀的朋友。何況在下還要多謝方才斷玉君公正言辭,還請斷玉君移步船上,我會差人奉上新茶聊表謝意。”
對方從善如流地應下,邱陵也行禮回道。
“如此,便多謝這位道長了。”
秦九葉最後望他一眼,低聲說道。
“我去去就回,一會便與三郎在外面碰頭。”
她有意強調“外面”兩個字,暗示意味明顯,是告訴對方分頭行動、見機行事,必要時以掀了那元岐的老底為先,不用太顧及她,她自會想辦法脫身。
邱陵顯然聽懂了她話中深意,隻輕輕點了點頭。
“光線不好,甲闆濕滑,你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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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守器街難得的安靜。
大半個江湖的人都湧去了那瓊壺島上,等着湊這一年一度的熱鬧,便是沒有登島的也都在璃心湖周圍過夜,是以後巷那常年聚着的江湖客們也不見了蹤影。
風暴在城外東方夜空中集結,雲層中已隐約可見電光閃過,暴雨将至前的空氣潮濕悶熱、不見一絲風。
唐慎言負手立在門前兩級石階上,似乎在聽這入夜後的風聲。
街角一片安靜,不曾起風,也不曾有過其他聲響。
他身上依舊是那件破破爛爛、看不出原本顔色的長衫,後背卻負着個粗布背囊,因為仰着頭的緣故,他的身形看起來比平日裡挺拔不少。
終于,他掏了掏耳朵、又咳嗽兩聲,擡頭望向後門上挂着的那盞已經被灰蓋住一半的紙燈籠。
老舊燈籠裡的竹篾斷了一根,破了一半的燈籠紙上潦草地描着一隻燕子,風吹日曬下,那燕子已經快要褪色。
唐慎言盯着那隻燕子,一時間有些出神。
又到了該換燈籠的時候了。
自聽風堂在守器街開張以來,他已經換過二十幾盞燈籠了。
其實最早的時候,他這破爛茶堂的門口是沒有燈籠的。燈油也是要花銀子的,何況整宿整宿地亮着,實在鋪張浪費。
隻是後來那些蹭茶水卻不照顧他生意的江湖客多了起來,便開始有人挑刺了,說他堂後那條爛路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他老唐摳門不肯出銀子鋪整,夜裡若不照着些亮,摔出個好歹便要算在聽風堂頭上。
他一個老實讀書人哪裡辯得過這些歪理,受了一肚子窩囊氣後,思來索去,決定花最少的銀錢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隐患。
于是,這紙燈籠便挂起來了。
燈籠是最普通的竹坯子油紙燈籠,燈油是最劣等、煙氣大的火麻油,亮倒是一直亮着,隻不過壓根連一丈來寬的地界都照不亮,更别說整條巷子了。
然而那些江湖客倒是很好打發,再沒人提起這茬事了。日子久了,而那盞燈籠便成了聽風堂的化身,破爛、微弱、卻頑強不滅。它雖然隻是九臯城裡萬千燈火中最不起眼的一盞,卻是江湖夜雨中那顆閃爍不滅的孤星,是漂泊流浪者短暫的庇護所,是風雲變幻裡唯一不變的存在。
燈籠亮着,那好欺負的說書人便在,而在說書人的地界上,所有人都可為了一點吐沫星子的事掀桌子砸場子,卻唯獨不可見血。
那說書人并未立下過規矩,但這四方堂内自有一片隐秘而不可言說的江湖。
唐慎言想了想,還是從門後取出一根杆子取下那盞燈籠提在手中,轉身回了聽風堂。
自他三十八歲那年盤下這裡,至今已過去整整六年零三個月。
就添最後一次燈油,能亮到幾時便亮到幾時吧。
一番搗鼓,燈油到位,紙燈籠再次亮起,唐慎言那本已要走向後門的腳突然頓住。
許是因為暴雨将至前的空氣是凝滞的,今夜的聽風堂靜得不同尋常,一點細微動靜都能往人耳朵裡鑽,可沒有動靜的時候卻更令人不安,甚至會令人恍然間生出幻聽的錯覺。
他一動不動立在原處等了片刻,那草葉摩擦的細小聲響再次響起。
不是幻聽。
唐慎言深吸一口氣,轉頭望了望賬房的方向,随後擡腳向院牆牆根走去。
紙燈籠晃動的光亮映亮了前方那邊雜亂的草叢,那在狗洞前拱來拱去的身影明顯一僵,半晌才轉過身來,手裡舉着一塊石頭,一頭亂發下是一雙有些迷茫的眼。
“唐兄原來還沒睡?”
唐慎言沒說話,他就立在黑暗中,看起來是從沒有過的沉默。
杜老狗有些心虛了,連忙擡起右手晃了晃。那裡挂了一壇酒,酒壇子上有些髒兮兮的,看起來有些來路不明。
“在下前幾日夜觀天象,算出今夜便是那七星連珠之夜,此景千年難得一見,合該與唐兄小酌夜談一番,這才不請自來。”
天邊漆黑一片、隐隐有悶雷聲傳來,莫說七顆星星,就連月亮也瞧不見,
但那江湖騙子顯然習慣了睜眼說瞎話,冠冕堂皇地說完這躲雨喝酒的借口,看到對方背着布背囊、手上還拎着盞燈籠,又有些稀奇地問道。
“唐兄是要出門嗎?這麼晚了,天瞧着又要落雨……”
他說完這一句,院子裡便陷入一片沉寂。
遠處的雷聲暫歇,回響在夜色中碰撞,隐約夾雜着一點細碎聲音、很難分辨。
唐慎言終于笑了。
他一笑臉上便生出一堆褶子,這才顯得人生動了不少,仿佛又變回了從前一人坐鎮堂中、一壺粗茶便能說上一整天的掌櫃老唐。
“也好。不過我這沒什麼下酒菜,不如你再去趟缽缽街醬菜汪家買些雪菜腌豆子回來,我在這等你。”
他邊說邊掏出幾塊銅闆來,杜老狗見狀什麼都顧不上了、下意識便接過來,先是咧嘴數了數銅闆,随即又有些猶疑。
“都這麼晚了,缽缽街的店還開着嗎?”
唐慎言咧了咧嘴,當即走到天井草叢中拎了個東西出來,傳授了買豆子的“秘籍”。
“我認識那家的老闆,這瓦罐子就是他家的。你敲三下那掉了漆的木闆,說是來還罐子的,再遞上銀錢,他自然會再賣你一些。”
“如此當然最好。那我便去了,唐兄等我。”
“等下。”唐慎言出聲叫住對方,将手中那隻破舊的紙燈籠塞到杜老狗手中,“路上黑,照着點亮。”
杜老狗心心念着那雪菜腌豆子,接過燈籠、拎着罐子便興沖沖地邁出了院子子。
他心情正美,紙燈籠映出的黃光跟着他一步三晃,哼着小曲的聲音轉出巷口才漸漸消失。
唐慎言就站在黑暗中,偌大的聽風堂不見一盞燭火,星月亦是無光。
不知是否因為驟雨将至,草叢中的小蟲都安靜了下來,那些想來聒噪的鴨子也不見了蹤影,天井中一片死寂。
唐慎言深吸一口氣,轉身向賬房的方向走去。
四周依舊黑漆漆的一片,但這四方堂内的路他已走過千萬遍,就是閉着眼睛也能去到任何地方,落腳分毫不差。
老舊的門樞發出吱呀聲響,他踏入那一室黑暗中,随後在那亂糟糟的桌案前俯下身來。
寸長的引線藏在桌案下隐蔽處,因為被人反複摩挲确認過千百回,摸起來已有些粗糙起毛。
唐慎言從身上取出火折,靜靜望着火光片刻,随後不再猶豫,擡手将那引線點燃。
細小的亮點嘶嘶燃燒着鑽入桌案深處,不一會便從内透出一團火光來。
火光越來越盛,映亮了說書人那張滄桑的臉,燃燒散出的滾滾煙氣瞬間充滿整個房間。
唐慎言起身推開那扇對着天井的破窗,濃煙夾雜着火星飄向窗外,野芭蕉的身影在夜色中晃動,空氣中夾雜着雨水的腥氣。
下一刻,狹小賬房的屋頂之上傳來一聲巨大悶響,破碎瓦片連帶着半根被快刀斬斷的房梁塌落下來,轟隆一聲撲滿了那燃燒的桌案。
四濺的火星在漆黑的房間中落下,猶如孤星墜落,觸地後崩出三四個亮點,随後徹底熄滅。
唐慎言擡眼望向那團煙塵四起的黑暗,沉聲開口道。
“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