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換了以往,她或許會當下賣個蠢、想個借口搪塞過去。畢竟委曲求全、做低伏小的事,她最是擅長不過。對于那些她得罪不起的人,她隻能用無窮無盡的忍耐來克服失去尊嚴的種種。
可今日,她突然便不想這樣做了。
或許是因為她親眼見到了那上一刻還在畫屏後舞劍、下一刻便成了一具冰冷屍體的無名少年;或許是因為那陰魂不散、想要挖出她眼珠子的朱覆雪;又或許是因為仙匿洞窟之中那剖心自證的方外觀弟子、那被高舉過頭頂的蓮符、以及那百千人沉默的背脊。
或許是因為,她知道不論她如何伏低自己的身體、宣告自己的服從,那些踐踏她的腳是不會停下的。
她突然明白了李樵那張乖順面容下偶爾顯露的陰暗氣質究竟從何而來了。
我有長恨,世之惡也。
惡業不報,此恨難消。
秦九葉緩緩擡起頭來。這是她自踏入這房間後,第一次直面那鶴氅加身、高高在上的男子。
“觀主是否有興趣,同我有何幹系?我方才分明是在直接拒絕。觀主若是沒有聽清,我便再說一次。我不想入方外觀,也不想跟在觀主身邊。不論是以何種身份。”
她不再自稱“小的”,言語間少了那種低三下四的語氣,聲音清脆如玉擊聲,話一出口空氣中便是一陣令人壓抑的沉默。
元岐嘴角的笑消失了。
他似乎有些驚訝,更多的是不愉快。眼前這命比草賤的江湖雜碎,雖然一副不起眼的樣子,但卻硬得像一粒硌牙的砂子。
敬酒不吃吃罰酒,那便休要怪他無情了。
“昨日你來船上試探我的時候,我便看得出,你定是解過晴風散的。你可知曉,這世上能解晴風散之人還從未有過,若是狄墨得知,定不會讓你活到天明。”
元岐的聲音伴随着一股陰風迎面而來,秦九葉手中油燈暗了暗,再亮起時她突然留意到,元岐卧榻後那層層紗被無聲吹開一道縫,風便是從那黑漆漆的縫隙中鑽出來的,竟隐隐夾雜着一股血腥氣。
“如你所見,我已病愈,身體強健更勝以往,你難道不好奇這背後的原因嗎?”
秦九葉驚愕連退三步。
她不需要元岐作答,便已經知道答案了。
她不是沒想過,方才開鋒大典上元岐作為方外觀觀主,定也飲了那十分可疑的大廬釀,隻是受染秘方之人産生症狀的時間似乎不相同,她在洞中時旁觀其他門派中人并無反應,這才想着同邱陵冒險一試。
但她卻忽略了另一種可能,那便是這元岐在登島前便已服下秘方。當時她來為元岐問診的時候,曾經提過可以試着根治晴風散之毒,可對方卻說沒那個必要。若隻是時間緊迫,應當會說沒那個工夫,之所以會用到“沒必要”三個字,是因為對方其實早已知曉此事即将告一段落。
他根本無需解晴風散,也不再需要烏松子,因為他知曉自己即将得到更厲害的“秘藥”。
這黑漆漆的船底是他一早為自己打造的宮殿,為的就是迎接那秘方的“降臨”,此刻那紗帳後應當藏着一具被吸幹血的屍體,這也是為何今日為她引路的那道童神色如此驚懼,且和昨日并不是同一人的真正緣由。
“你服過那秘方了。”
初時驚懼戰栗感退下,秦九葉的聲音竟出奇的冷靜。
她的轉變落在元岐眼中,反而激起了對方更多樂趣。嗜血過後的興奮在他體内作祟,令他雙目赤紅、心緒越發不受控制。
“那本就是屬于方外觀的東西不是嗎?義父明明曾有機會治好我,卻因自己的怯懦多疑、膽小怕事而将這機會白白拱手讓與旁人,我怎能坐視不理?現下我為自己争取到了這一切,這便是我應得的。一切都是風水輪流轉罷了,不論是方外觀還是天下第一莊。”
為何要提天下第一莊?難道不是狄墨給的他秘方嗎?
秦九葉心下一動,但她來不及細想,因為另一個可怕的真相已經浮出水面。
“莫非清平道上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元岐一聲輕歎,将手伸進那丹爐中胡亂撥弄着那些金子,姿态甚是肆無忌憚。
“義父待我是不錯的。隻可惜他剛愎自用,對自己那點煉丹的技藝太過自信,覺得總有一天能将我醫好。可笑他連自己的命數都無法握在手中,又談何來改變我的命數?”
秦九葉眼前閃過那夜洗竹山的大雨和一地血污,心中突然為那素未謀面的元漱清感到難以言說的憋屈。
“你身體底子薄弱,若非常年用珍貴藥材調理吊命,隻怕都活不到現在……”
她話還未說完,便被對方憤怒地打斷了。
“可是我等不了了。我不想拖着病體度過自己最好的年華,不想在病榻上看門中師弟師妹門學成出山、仗劍天下,不想被困在觀主義子這把囚椅上、隻做成全他元漱清仁義慈悲、上善若水的傀儡!”
那元岐說完這一通,整個人因情緒起伏而喘着粗氣。他身上那件華麗的鶴氅遮不住他脆弱無能的本質,令他先前種種行為都變得可笑起來。
秦九葉收回目光,平靜的語氣顯得格外刺耳。
“這世間為病痛折磨之人又何止觀主一個?若志在高遠、心懷抱負,便去尋一番天地來施展拳腳,何必自困于這武學桎梏之中?”
“身在江湖,不謀武學之高低,又能謀些什麼呢?這世道本就不是為弱者而存續的。這世上隻有一種罪惡,便是生為卑賤弱小。”
元岐的身影步步逼近,秦九葉幾乎可以聞到他口中那股子難以遮掩的血腥氣味。
“我自小長在觀中,這麼多年下來明白了一個道理。凡胎終究難成仙骨,這世間萬般痛苦的根源,絕非不能得道的困惑,而是疾厄難消的定數。說到底不過一個‘病’字。若有秘方,能祛百疾,則勝卻仙丹妙引無數,世人皆會趨之若鹜,甚至願意為之獻上自己珍視的一切。你身為醫者,想必對我所言感悟頗深。”
元岐最後一個字落地,整個人距離秦九葉不過一步之遙。
這是江湖高手可以徒手将人一擊斃命的距離,江湖中最短的兵器也可在這距離内輕易刺中對方。
但他仍表現得肆無忌憚,此刻仗着身高居高臨下地俯視她,眼底沒有半分顧忌。
秦九葉繼續垂着頭。
他根本從未将她放在眼裡過。
她恨自己沒能習武,若遇險情隻能任人宰割。她既不能像那心俞丢出一把針去将對方紮成個刺猬,也不能像那朱覆雪一樣出手如電、一把掐住對方的腮幫子。
她甚至比不上元岐,她隻是個郎中。她的針隻能治病醫人,她的手隻能切脈熬藥。
她不夠強壯有力。但這不該是她受人欺辱、被人輕賤的緣由。
她不會退縮。從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手中油燈被輕輕放在地上,秦九葉擡起頭來,對着元岐露出一個笑容。
“觀主可知,我名中‘遠志’二字從何而來?”
在山為遠志,出山為小草。
她确實隻是一株野草,縱使還未出山也從來沒有過什麼遠大志向。
但就算是野草,亦可千人踏過仍自立、崖邊抖擻迎風來。
“我自山中來,偏向江湖去。今日便算做是我正式入這江湖的第一日吧!”
秦九葉擡起頭來,一直藏于袖中的手靈巧鑽出,準确無誤地攀上對方左手。
她不是習武之人,但探腕請脈的動作卻已爐火純青,那元岐隻覺左手一痛、半邊臂膀随之一麻,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一股苦辣的藥粉已迎面糊上他的臉,細粉鑽進他的鼻腔深處,火辣辣的疼痛感随之在肺腑間彌漫開來。
“你!你竟敢!來人,來……”
他的聲音聽起來怪異而虛弱,他屏息凝神、剛要再喊,突然便覺腿上一麻,整個人一個踉跄撲倒在地。
秦九葉猛地抽回自己的毫針,整隻手因用力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而發抖。
第一次跟着方外觀的道童進入這大船内部的時候,她便留意到下行樓梯有兩處拐角,會将她和走在前面的人短暫隔開瞬間。所以當她第二次來到這裡的時候,便利用這兩處視覺盲區做了兩個隐蔽的動作。
她在第一處拐角取下了頭上的簪子,然後在第二個拐角處擰下了簪頭,将藏在裡面的毫針飛快别在了袖口内側。
她曾用這支簪子撬過蘇家小院的鎖、取過和沅舟的血、試過那有問題的大廬釀,眼下那根毫針便直挺挺地插在那元岐左腿大穴上。
這一擊不僅用盡她積攢一路的力氣,似乎也耗洩了她行醫多年的功德。
她曾用這針救治過多少個病患、挽回過多少條性命,可原來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這針同那心俞手上取人性命的毒針本也沒什麼分别。
眼見那元岐倒下,秦九葉着急遁走,擡腳便要越過對方沖向門口,誰知下一刻,一隻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踝骨,随即一股大力襲上她的腰間,她笨拙躲閃,身上那條粗布織成的腰帶瞬間承受不住撕裂開來。
她倉皇轉頭,正對上元岐那張可怕的臉。
對方的手很瘦削,卻過分有力,她幾乎能感覺到對方指骨一根根陷進她皮肉裡,像一隻捕獸夾死死拖住了她。
那是一種能令人頃刻間感受到死亡的力度,非親身經曆者不能體會。而秦九葉于驚懼中再次确認,那元岐服過秘方且身體已經發生變化,穴位反應也異于常人,是她急于脫身反而疏忽大意了。
哐當。
危急關頭,什麼東西從她那條破爛腰帶中掉了出來,在地闆上晃了兩聲後停在她前方不遠處。
秦九葉轉動眼珠望去,整個人不由得一愣。
那是一面扣在地上的銅鏡,看形狀大小有些眼熟的樣子。
她來不及看個明白,那扣住她腳踝的元岐已幽幽擡起頭來,中了藥粉的口鼻眼處猩紅一片,那雙放大的瞳孔猶如兩個黑漆漆的洞,即将吞噬面前的一切。
“你會後悔的……”
千鈞一發之際,先前積累的經驗在此刻化作求生的靈感,秦九葉拼盡全力伸手夠向那銅鏡,随後一腳踹翻了地上那盞油燈。
破裂的油燈在地面亮起一小片火光來,秦九葉翻轉手中銅鏡,一道刺眼的光瞬間穿透黑暗直直落在那元岐臉上,後者像是被滾燙的鐵水迎面澆了一臉般,瞬間慘叫一聲松開了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秦九葉得了教訓、不敢松懈,一把将對方腿上毫針拔出、又紮在另一處大穴上。
這一回,那元岐終于徹底暈了過去。
秦九葉取回毫針、狼狽退開來四五步,再不敢看那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元岐一眼,拔腿狂奔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