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參的聲音低了下去,似是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但下一刻,他面前的年輕督護便立即将他的話接了過來。
“不用懷疑我們自己的人。”
邱陵的聲音疲憊卻堅定,像是全然沒有思考和掙紮便給出了他的答案。
但隻有他自己明白,他之所以能在此刻表現得毫不猶豫,是因為早在計劃來九臯的時候,他便已經仔細推敲過這一切。他既選擇同這些人出生入死,便不會懷疑他們的忠誠。
陸子參聞言心下一緩,隻覺得心中那股難受勁終于過去了些,連忙追問道。
“那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邱陵沉吟一番,緩緩開口道。
“或許是我這邊出了問題。”
排除了所有可能性,那最不可能的那一種或許就是唯一的答案。
他自诩做事嚴謹,不論是先前追查洹河船運一事,還是之後往返城中與璃心湖,他都有把握将一切部署嚴密,對外也向來謹慎,就算是對那位陰魂不散的樊大人也從未放松過警惕。
但他卻忽略了一件事。
自他回城的這段時間,他那位好弟弟一直明裡暗裡盯着他的動向。他雖然一直知曉此事,但卻因為心中那份回避,始終不願在此時分心去處理家事,又考慮到對方是自家人,便沒有從中多做幹預,想着放任其折騰一陣子對方自然便會知難而退。
那天花船上兩人不歡而散後,盡管已經知曉許秋遲插手秘方一事的背後緣由,他也并不認為對方一定會和操弄此事之人迅速勾結乃至同流合污,隻因論及謹慎和多疑,那看似懶散的邱家二少爺并不遜色于他的兄長,所以兩人才能對抗至今。
但他也沒有再進一步試着去和對方坦誠談論此事,而問題也正出在了他們之間的這份猜忌和互不相讓。
許秋遲既已暗中掌握了他的動向,若有人假意接近許秋遲,那也未嘗不可能間接掌握他的動向。這種探查遠比直接來他身邊試探隐秘得多,他便是再警惕也難察覺,而那藏在暗處的敵人亦很懂得把握時機,先前一直隐而不發、避免打草驚蛇,等到最關鍵的時刻才借由到手的消息反将一局,待陸子參等人反應過來時自然為時已晚。
隻是就算他的人手未能盡力,城中出了這樣大的事,尋常船隻都未必能夠離城,何況先前因緝捕那慈衣針,整個九臯城城防比先前嚴苛一倍不止。這種情況下若仍能從城裡走脫,或許那背後之人的來頭比他想象中還要大,是他們想攔也并攔不下的存在。
“是我一心撲在案子上,反而忽略了身邊細節,最終讓敵人鑽了空子,确是難逃其咎。”邱陵毫不避諱地談及自己的失誤,停頓片刻後又繼續問道,“但對方此番動作必然留下痕迹線索,之後不難追查。眼下先以縱觀全局為重,免得再被對方牽着鼻子走。你方才說城中有兩處起火,另一處呢?”
邱陵的問題很簡單,那向來話多的大胡子參将卻陷入短暫沉默。
即使是方才開口請罪,陸子參也并未表現出回避退縮的神态,然而聽到這一句發問,他的腦袋不知為何便垂了下去,胡須微顫、面上難掩掙紮之色。
“到底出了何事?”
邱陵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幾分不容回避的壓迫感。
陸子參飛快瞥一眼秦九葉的方向。女子正低着頭擰去裙角上的水、摘去上面沾的草葉和泥沙,似是感覺到他的目光便也擡頭望了過來。
陸子參不忍同那雙眼睛對視,倉促收回視線後才低聲說道。
“是城南守器街聽風堂。”
他的聲音一出口,那擰衣裙的聲響便停住了。
邱陵顯然也覺察到了。但他強迫自己沒有立刻望向那女子的方向,隻停頓片刻便一字一句地繼續問道。
“什麼時候的事?詳細說來。”
“約莫寅正三刻左右,城南打更人行過了無橋附近時,望見南邊有煙氣升起。他起先以為是四條子街那邊的火情,細瞧覺得是守器街附近,便趕過去一看,發現聽風堂後門那盞常年懸着的紙燈籠不知為何被人取下。他第一反應是掌燈疏忽,進去探了探才發現是死了人,跌跌撞撞跑出兩條街,直到撞上老鄭等人。出城前我去那聽風堂看過,确認死者正是聽風堂掌櫃唐慎言,便留了老鄭繼續勘察現場。屬下覺得這起兇案同江湖勢力脫不了幹系,或許與那另一處火情亦有所關聯,便一刻不敢耽擱地來城外呈報督護了。”
風徹底停了下來,日出後不久的河灘上一片死寂,偶有一點微弱的水聲在遠處那被半淹沒在水中的樹根枯木中響起,像是因落潮而被困在水窪中的小魚垂死翻身發出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邱陵才開口打破了這寂靜。
“如何判定是兇案?又如何斷定是江湖中人所為?”
陸子參再次暗暗歎氣。
他知曉自家督護斷案時的嚴謹,但此刻當着秦九葉的面問起這一切,隻令他感覺自己像是對那執行淩遲刑罰的行刑人,每多說一句話、就要割掉對方的一塊肉。
可他又不得不說。
“闖入者應當是從聽風堂屋頂進入室内的,那煙氣則是紙張燃燒又被雨水澆滅産生的,現場亦有被翻動過的痕迹。除此之外……督護若是親眼見了唐掌櫃的死狀,便能知道我的判斷并非毫無來由。”
秦九葉終于動了。
她搓了搓有些潮濕的手指,然後一步步走近前,一雙眼睛定定望着陸子參,舔了舔嘴唇才小心開口問道。
“你、你當真弄清楚了嗎?老唐是個貪生怕死的,這些年做生意都是小心謹慎的,聽風堂都開了六七年了,向來沒有插手過江湖中事,他們殺他做什麼呢?會不會是搞錯了……”
陸子參一時間無法開口。
但他其實并不需要說什麼,就像那女子其實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一樣。
她方才擰過的衣擺上都是褶皺,她卻連擡手撫平一下的力氣也沒有,就那麼直愣愣地站着。
年輕督護就站在離她半步遠的地方。那是可以輕易拉住手、靠着肩、低聲安慰幾句的距離,可他卻連伸出一根手指也做不到。
原來用輕柔的聲音去安撫一個人遠比拔出寶劍上陣殺敵更難。
箭袖中的手緩緩握緊,邱陵再次開口時,聲音中幾乎聽不出任何起伏。
“如若隻為滅口,便會低調行事,而要焚毀證物不會任由雨水将其澆滅、讓煙氣溢出。殺人隻是結果,或許拷問才是重點。”
陸子參聽罷連連點頭。
他熟悉眼前之人這種語氣,對方表現得越是沉靜,越是說明已全身心投入其中,是以絕不敢懈怠、當即打起精神繼續禀報道。
“正是如此。昨夜城南另一處的火勢較大,府衙那邊的人手都抽走去滅火、疏散民衆了。屬下擔心再錯過什麼,亦或是再生變故,便與鄭沛餘先行進入聽風堂之中,初步探查過後發現了此物……”
陸子參說罷,從衣襟中小心取出一樣東西遞了過來。
不知為何,秦九葉突然便下意識移開了視線。
她的心沒來由地狂跳起來,似乎有預感自己将會看到些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可她又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下一刻她擡起眼皮飛快瞥向陸子參的手,視線就這麼定在了那裡。
那不是是什麼血腥可怕之物,隻是一朵紙花。
黃麻紙疊成的紙荷花,八片花瓣、瓣瓣分明,即使被火燒焦了一半、又有被水浸濕的痕迹,也仍能看出些許精巧的原樣。
她上一次見這紙花,是那少年親手疊給她的。
晨光熹微,将陸子參手中那朵燒焦的紙荷花越映越亮。
“……此物乃天下第一莊暗市中流通的殺人信物,上面寫的正是唐掌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