舢闆的船頭從朝東北轉向朝西南後不久,秦九葉便覺察出不對勁了。
風向從橫風慢慢轉為逆風,空氣中開始隐隐能夠聞到上風口處飄來的煙氣,而上風口處正是九臯城所在的方向。
待船身徹底瓊壺島四周那團雨霧中穿出後,船上的四個人不由自主地欠起身來、目光望向西邊湖岸的方向。
黎明中的九臯城上空隐隐有一片灰黑色的煙氣盤旋未散,乍看之下還以為是雨停後還未消散的烏雲,但稍有經驗者一望便知,那是大火燃燒過後留下的灰燼。
“這、這是城中走水了?”
撐船的黃姑子見多識廣,見狀第一個喃喃開口。
他嘴上這樣說着,心中顯然多了些考量和忌憚,連帶着手上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昨夜風大雨大、不同尋常,眼下那城裡的方向又像是出了事,他是做偏門生意的,見着摸不清的麻煩要懂得繞道走,何況他已賺足金銀,本着小心駛得萬年船的道理,便更加不想停靠那人多眼雜的碼頭,方才開口也是試探,卻見那一身青衫的男子聞言當即蹙起眉頭、忍不住低聲催促道。
“莫要耽擱,快些靠岸。”
黃姑子聞言隻得裝模作樣地繼續撐起船來,眼珠子卻始終骨碌碌轉着,向不遠處灰蒙蒙的湖岸上望去。
“現下這湖面起了霧、浪又大,不知靠不靠得了。若說離得最近的應當是白沙口……”
“先前不是說好了去黎水碼頭嗎?白沙口離那尚有一段距離,水路最方便,岸上繞道隻怕會耽擱不少時間。”
那黃姑子還要再開口說什麼,一旁沉默的秦九葉已經看明白他的心思,當即開口道。
“就走白沙口。那邊的草蕩後有一片淺灘塗,人可以徒步穿過去,快的話一炷香的時間便能趕到碼頭附近。”
黃姑子瞥一眼那瘦小女子,一時沒有動作,直到那付銀子的男子點點頭,這才吆喝一聲、賣力搖起船來。
離開湖心,霧氣似乎稀薄了些,小舢闆在晨光中晃晃悠悠地駛進白沙口,猶如魚入塘口。
白沙口,沙白似雪,柽柳在此落地生根,長成一片高矮錯落、疏密有間的林子。白日這裡瞧着明晃晃的一片,到了夜裡便難辨方位。
天色陰沉,日頭還未完全升起,七姑望了望那水中黑漆漆的樹叢,遲疑了片刻後向秦九葉和邱陵拱了拱手道。
“我要一路往北方去,眼下既已脫險,我看二位亦有要事在身,不如我們還是就此别過的好……”
秦九葉看她一眼,隻回了個禮,沒再多說什麼。
江湖中人的相遇與離别總是來去匆匆,何況眼下她的心都快被這一路行船給熬碎了,隻想跟着邱陵快些确認城中究竟出了何事,多一刻也不能耽擱。
她跳下那舢闆,蹚着水正要離開,卻聽那七姑突然開口喚她。
“等下!”
秦九葉回過頭去,隻見七姑追下船來。她還沒反應過來,手裡便被不由分說地塞進一樣東西。
“這東西你收好,連斷玉君的份一起,就當做帶我離島的船資了。你們先前帶我入瓊壺島,我在那島上也幫了你們一回,大家各取所需,便算是扯平了。”
對方這筆賬算得可謂是豪爽中透出幾分精明來,頗有黃姑子的風格。秦九葉有些好笑地低下頭去,四周光線依然有些昏暗,她隻模模糊糊看出手裡的東西是個不過兩寸的細長條,一頭有孔,另一頭拴着條皮帶子,側面刻着些符文般的古老文字,看着有些年頭了。
七姑察覺到她的目光,飛快解釋道。
“這是鷹骨制成的哨子。我家在曲州一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秦掌櫃日後若借道武仁去往北邊,便攜此物去任何一處關口吹響,自會有人招待你。”
秦九葉笑着點點頭,隻道對方除精明外,還有幾分打腫臉充胖子的作風,并未将那些話真的放在心上。
摸着手中那頗有些分量的哨子,秦九葉想了想後還是開口道。
“你那素心丸還是不要賣了。”
她話說得隐晦,可那七姑卻似乎瞬間開了竅,眼明心亮地笑道。
“多謝秦掌櫃告知,在下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這尋醫問藥之事本就非我所長,頂着道樞閣的名頭在外行走,讓我那幾位師父知道了定要拿我去祭丹爐。與其這般,不如做些自己真正喜歡的事,若能操筆将我這諸多見聞落實紙上,将來未必不能成名。”
她說罷對秦九葉拱了拱手,擡手拍了拍身後那隻罍,沿着湖岸大踏步向前而去,整個人瞧着倒是真有了幾分江湖兒女的潇灑。
那廂邱陵已将船資結清,撐船的黃姑子卻仍在河岸邊徘徊。秦九葉回過神來,擡頭瞥上一眼已看明白對方意圖,當下拉過邱陵說道。
“督護,陸參将可是已在城外候着咱們了?”
離開那座島、踏上岸邊的一刻,她瞬間便換回了稱呼、再不喚他三郎了,仿佛那座島上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而如今夢将醒來,一切都将回到原點。
邱陵有一瞬間的沉默,而那黃姑子一聽她口中稱呼,瞬間撐着船離了岸。
眼瞧着再沾不着财神爺爺的光,黃姑子面上難掩失望與不甘,小眼一轉望向岸上的七姑,不死心地繼續拉着生意。
“這淺灘泥濘難落腳,姑娘要去何處?可需要馬匹代勞?在下的朋友就在附近,一喚便可……”
“不必了。”那七姑聞言不知想起什麼、拒絕得分外堅定,“雨再大,我腦袋也還沒進水,為何要騎馬?何況還要付銀錢……”
她嘟嘟囔囔地蹚水走遠,秦九葉遠遠望着,隻當對方同自己一樣是個一毛不拔的性子,心下倒是确實生出幾分惺惺相惜。
隻是江湖路遠,她并不知曉這一分别,日後是否還有同對方再見之日。
但她還是握緊了手中的哨子,末了小心将那東西貼身放起,方做完這一切,隻聽一聲尖銳聲響自身後傳出,她轉頭望去,隻見一道信煙在遠處升起,随即在空中留下一道纖細的烽煙。
她望向邱陵,後者神色凝重,兩人不約而同陷入沉默,再次一言不發地趕起路來。
雨停過後的璃心湖畔風仍未停,雲霧在被吹皺的湖面上迅速變幻,将水天攪成一團混沌。
暴漲的雨水從湖心漫上淺灘,晨曦的光在交錯的枝條根系中跳躍,被那一前一後兩道影子剪碎踏破又恢複如初。濕透的鞋靴踏入沒過小腿的湖水,再從水中帶起一陣泥沙,單調的水聲在矮樹叢中回蕩,徹夜未合眼的人聽久了便會覺得困頓。
但對于此刻的秦九葉來說,這條路走得越長,她的心便越是忐忑。
她不知道城裡究竟出了何事,理智告訴她,九臯城那樣大,就算出了什麼事也并不一定同自己有關。但不知為何,在這個無人開口說話的寂靜清晨,她的心卻始終無法安靜下來。
終于,矮樹叢到了盡頭,眼前視線變得開闊,那道燃起的烽煙已清晰可見,似乎離黎水碼頭尚有段距離。
陸子參不愧為習武之人,隔着數百步遠便已覺察到了他們,當即縱馬疾馳而來,行至跟前後從馬背上翻身而下,一腳踏入淺灘中,蹚着水便奔了過來。
各自熬了整夜的三人面上都寫滿倦怠,眼中的情緒卻似頭頂翻湧的雲海無法止歇。
半晌,陸子參才緩緩行了個禮,他趕來時明明動作匆忙,待到開口時聲音卻沉重而滞緩。
“昨夜城南兩處先後起火,其中一處看方位正是我們先前尾随慈衣針時追查到的街巷附近。屬下無能,晚了一步,未能在城中将人攔下,請督護降罪。”
城南?那四條子街先前不是剛起過火嗎?這次莫非又是那川流院的手筆?
秦九葉的心并非因停下腳步而沉靜下來,反而跳得更慌亂了。她低頭清理起褲腳上的泥沙,試圖掩飾自己此刻焦灼的心情。
那廂邱陵亦是眉頭緊鎖,顯然也對眼下那城中的情況感到棘手。城中走水是大動靜,夜裡城門關閉,按理來說日升前都是行動的最好時機,甕中捉鼈總好過大海撈針。然而待到此時城門已開,對方此時或許早已不在城中。
“先前不是派人在城南盯着了嗎?怎會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卻連個影都沒逮到?”
“我們人手有限,所以城南出事後,我與高全按照督護先前吩咐,最先封鎖了南闾門和東阖門、以斷對方後路。但事後才發現,對方很可能一開始便沒打算就近從東南方向撤離,而是反其道而行之、直奔城北而去,趕着城門開啟前後、水道最擁擠的時候走脫了。這時機拿捏得實在太過恰到好處,讓人不得不懷疑是我們這邊走漏了風聲。可負責追查這條線索的都是我們自己人,屬下實在不願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