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臯城北北婁門衛正潘弋寅時接的崗,此時正斜倚在自己那張布袋吊椅上、閉目拍着蚊子。
自打十年前得了這衛正的位子後,他已經很久沒當過這個時辰的苦差了。若非那新來的督護打着查案的大旗将這城裡鬧得雞飛狗跳,他此刻正躺在竹席子上睡得正香。
“大人,來船了。”
守衛士兵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在耳邊響起,潘弋眼皮子都懶得睜開,嘴皮子一陣蠕動。
“就說離開城門還有陣子,讓他等着。”
透過哨所那被拆下的牗窗,守衛士兵有些為難地望了望水道。
“可說是從青雀碼頭出來的船……”
潘弋那雙糊着眼屎的眼睛這才睜開一道縫。
九臯城青雀碼頭是城中最古老的碼頭,也是唯一隻能停泊官船的碼頭,尋常商船都要繞着那走,省得沖撞了哪位貴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守衛士兵面露退縮之意,那潘弋卻面上如常,冷哼一聲從那布袋椅上站起身來。
襄梁的官可多了去了,何況九臯這樣的地界,本來一年到頭也沒幾個大官願意親臨,若是随便哪個芝麻小官都得讓他趨步相迎,他當初要這守門的差事豈非自找罪受?
想到此處,他腳步越發懶散,邊走邊緊了緊方才松開的腰帶,同時用餘光偷瞄一眼那水門前等待放行的船隻。
那是一艘龍樞一帶常見的滿篷梢,船身上半點裝飾也無,船尾卧着頭大青牛,船頭立着個愣鼻子愣眼的圓臉小厮,整個人透着一股子鄉下土氣。
潘弋收回目光,打了個哈欠、背起手來,嘴上依舊客客氣氣。
“咱也是奉郡守府樊大人之命做事,出城船隻一律嚴查,還請在旁邊排隊等一等吧。”
他話一出口,那小厮當即有些着急地出聲道。
“不、不行,我家先生說了。現在就得出城去。”
潘弋搔了搔唇角冒出來的胡茬,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那船上緊閉的艙門。
“那便先查你家。”
他說罷,不等對方回應,利落遞給手下一個眼色,一旁的守衛接到指示便要上前。
那立在船頭的小厮垂下頭去,藏在蓑衣下的手卻緩緩擡了起來。
水波晃蕩,涵洞中似有涼風吹過。
下一刻,那緊閉的艙門被人一把推開,一名衣衫褶皺、渾身酒氣的男子鑽了出來,環視一番後迅速将目光落在那領頭的潘弋身上,拱了拱手、搖頭晃腦地說道。
“在下司農監梁世安,奉天子之命前來龍樞堪調糧情,以備粜籴斂散之計,煩請這位軍爺行個方便。”
潘弋吸了吸鼻子,草草回了個禮。
原來是個米丁,難怪這船瞧着這樣破爛。瞧這醉醺醺的樣子,許是沒見過什麼世面,花天酒地過後總算想起要回都城複命,這才換回了這艘破船,又不知從哪弄來這話都說不利落的船夫小厮,擺出這副清廉本分的樣子給誰看呢?
“原來是梁大人。”潘弋垂下眼皮子,聲音中透出一股為難來,“梁大人若不是今日才到九臯,便該聽說了,最近這城裡城外都不太平,出入都得查得緊着些。大家都是奉命辦事,還請大人多擔待,要麼便避避風頭,在城中等上幾日再出城去……”
他話還未說完,那梁世安突然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末了左右張望一番,對他招了招手。
潘弋心中一動,心道這農監倒是上道,到底是都城來的,出手應當大方些,不動聲色湊近了,卻見對方掏出的并非錢袋,而是一塊冷冰冰的玉佩。
梁世安的聲音貼着他的耳朵根涼涼響起,哪有半分醉意。
“可瞧清楚了?”
潘弋的視線在那塊螭紋雞心佩上一掃而過、再不敢盯着看,半晌才輕聲道。
“瞧、瞧清楚了。”
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那遠在都城的幾個王爺,但王族才有的山玄玉雞心佩他不會認錯,且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會在一個坐破船的農監身上看到這種東西。
“既然瞧清楚了,便請軍爺快些放行吧。”
梁世安說罷便縮了回去,整個人又變回了那副酒徒之姿,徒留潘弋站在原地未動。
昨夜城中出了亂子,但潘弋自己壓根并不關心,他隻關心他能從中得到多少好處。先前他好不容易攀上那位樊大人,承諾對方要嚴防死守、先邱家一步抓住賊人,這才過去幾日,他也不想為一個遠在都城的王爺開罪這眼皮子底下的土地爺。
兩象相争,哪管腳下螞蟻死活?他可不能犯蠢。
想到此處,潘弋擡起眼皮子,一雙三角眼在身旁那名守衛面上掃過,後者當即一凜,很是知趣地退下。
餘光确認這水門前隻剩他與那梁世安的船隻後,潘弋這才再次開口。
“都城的貴客,自然是要放行的。”他話說到此處頓住,随即又小心問道,“不過敢問梁大人,這船上裝的究竟是何東西?近來城裡查得嚴,小的也是擔心這賊人會四處藏匿、借機出城,到時候若對梁大人圖謀不軌豈非……”
“龍樞糧倉積米黴腐、流入市中,我奉命勘察,這船上便是各處收來的糧食。至于你說的賊人……”梁世安聲音一頓,随即才搖頭晃腦地繼續說道,“不知淫賊可算是賊?我昨日在那筍石街快活整夜,這位大人可是要拿我去官府問話?”
梁世安說罷、張開雙臂,一雙醉眼似笑非笑地望向那潘弋的臉,而後者也正死死盯着他瞧。
兩相對視,沉默無言。
片刻過後,還是那潘弋先退下陣來。
“梁大人說笑了。”
他面上堆着笑,言罷轉身吆喝手下搖起鐵閘,目送那艘滿篷梢搖搖晃晃消失在黎明中,潘弋那張臉瞬間拉了下來。
呸。區區一個督米農監,要不是仗着背後那座靠山,他今日定要讓對方脫層皮。
他在這北城門一片混了已有十數年,旁的本事沒有,就這看貨查船的本事早已爐火純青,瞥上一眼各式船隻吃水的深淺,便能大緻知曉那船上裝的是什麼。
那滿篷梢瞧着不大,但吃水很深,他打眼一瞧便知道那船裡裝的根本不是糧食。
或者說,不全是糧食。
九臯入夏後濕熱得很,漕運的船隻光是防水油布便要多蓋幾層,過稱前還要尋好日子晾曬幹燥裝船才算穩妥,否則待送到都城,都能悶出酸味了。那姓梁的不趕前幾日天好的時候出城,偏趕在昨夜大風大雨過後運糧,若非真的沒有腦子,便是壓根意不在此。
聽聞都城有位孝甯王很是荒唐,早年吵鬧着要皈依佛門,這幾年又迷上了修仙煉丹之法,成天将府裡弄得烏煙瘴氣。這修仙煉丹之術總要四處搜羅香料礦石,偏生襄梁現在那位皇帝是出了名的不敬鬼神,都城外的道場醮壇都數年未開,朝中對這類貨物的運輸把控十分嚴苛,特由金石司督管,各州間明面上是絕不敢流通的,但這背地裡嘛,隻要有錢有權,别說一點香料礦石了,便是禁藥也不是全無可能。
那蘇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隻可惜沒那個富貴命,讓那新來的督護給連鍋端了,也不知之後還能不能有起色,上月那蘇老夫人壽宴,他可還随了份禮呢,現下想想也是有些虧得慌。
樹大招風,似他這樣樹下乘涼的小蟲倒是能活得長久。今日這事,就當是他打了個盹、沒瞧見,日後就算有人糾察,隻要搞定樊大人,一切便都好說。
畢竟他隻混這九臯城,而誰人不知,如今這九臯城是那位樊大人說了算。
這廂拿定了主意,潘弋面上當即換上了懶散神情,背着手正要返回自己那張布袋床,冷不丁卻又停住腳步。
不知是否是他起得太早有些眼花,不遠處那水道兩側柳堤陰影下似乎站了個人影,在他望過去的那一刻又轉進街角消失不見了。
此處接近水門守衛,尋常百姓絕不會靠近。除非……
潘弋心下飛轉,很快便有了猜測。
晚上不睡、早上又起得比雞早的,整個都水台便隻有那位林放林大人了。
隻是就算能坐到太舟卿的位子,為官的頭腦卻不甚清醒,攀誰不好偏要攀邱家那個不學無術的次子?
“大人,方才東邊有人來報,說有艘船堵在城外河道裡……”
水門另一邊的守衛又來通報,潘弋大手一揮,瞬間變得“不拘小節”起來。
“樊大人隻說要嚴查出城的,你一月賺幾兩銀錢,竟還要往自己身上攬差事?憑你這點覺悟,日後可何時才能在這城裡賺到半間房?”
可這出城的,也沒嚴查啊。
那守衛心下暗自嘀咕兩句,到底還是不敢當面頂撞,硬着頭皮退了下去,跟着那哼小曲的潘弋重新回了哨所。
北婁門水門外,滿載的滿篷梢駛入清晨的河道中,猶如魚入江湖。
河面漸漸寬闊,船尾的大青牛懶懶搖着尾巴,惬意地吹着風。
撐船的小厮望了望身後那越來越遠的城門,似乎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已經從那座城離開。
梁世安走上前,一把掀開對方身上那件蓑衣,看也沒看便丢入一旁湍急的河水中。
沒了那件蓑衣的遮蓋,他身上出入火場時殘留的黑灰便揚了起來,整個人聞起來有股焦糊的臭味。
那梁世安見狀不由得掩鼻退了三步,面上的嫌惡之情再難遮掩,但他随即想起什麼,還是低聲說道。
“我的人被邱二身邊的人纏住了,許是回不來了。離開九臯地界前,你都得跟在我身邊。如若這船上的東西出了什麼差錯,你家先生不會輕饒了你的。”
壬小寒終于擡起頭來,那雙一眨不眨的眼睛看起來莫名有些瘆人。
“我隻聽先生的話。就算小寒做錯事,先生也很少責罰小寒。”
梁世安移開視線,腳下不由自主退開半步。
他雖不通江湖之事,但還是隐約聽說過,那位丁先生身邊跟着個厲害角色。而他自認油滑詭詐,能将都城裡那幫老狐狸都耍得團團轉,又怎會将這樣一個頭腦簡單的莽夫放在眼裡?
想到此處,他不由得放緩了聲音問道。
“你家先生應當交代過你要協助我做事吧?”
壬小寒沉默下來,似是在仔細回想,半晌才糾正道。
“先生隻說,要護送船上的東西。”
梁世安點點頭,又循循善誘地繼續說道。
“這便是了。我為孝甯王府做事,你為你家先生做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做好自己的差事,便是皆大歡喜。”
壬小寒沒說話。
他不喜歡眼前這個人說話時的神态。在遇見先生之前,他總在身邊人的臉上瞥見這種神态。他們懼怕他又厭惡他,以為說話輕聲細語便能騙過他。
壬小寒收回目光,兀自解下腰間布袋,透過布袋口數了數那袋子裡剩下的東西,末了小心翼翼地拈出一小塊米鍋巴放進嘴裡,一邊咔吧咔吧地嚼着,一邊沉默地撐起船來。
梁世安瞥一眼那奇怪的刀客,也懶得再費唇舌,轉身回了船艙中。
小船逆流而上,向着九臯城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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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身在風浪中一颠,許秋遲的身形也跟着一晃,手中茶盞歪向一旁,還未入口的熱茶灑了一半。
他有些出神地望着手中剩下的半杯茶,直到那綠衣女子又遞給他一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