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那光斑一轉、鑽入一處半掩着的小門中,下一瞬,那尾随而至的“怪物”便一頭撞進門後,隻聽咔嚓一聲悶響,撐在天棚木梁上的秦九葉顧不上渾身酸痛,連忙俯身向下望去。
隻見“怪物”踩斷了那塊做了手腳的踏闆,從淨房解手處直直落下,正困在下方的漁網中拼命掙紮着。那網子是為防止醉酒客人解手時不慎跌落而設的,網眼雖大,卻結實得很,一時半刻絕對掙脫不開。
“成了!”
秦九葉滿心歡喜地大喊着,下一刻卻聽許秋遲的聲音焦急地在她身後響起。
“趴下!快趴下!”
隻聽咔嚓一聲悶響,秦九葉隻來得及側過頭去,餘光隻來得及看到一道陰影從上而下即将落在她身上。
千鈞一發之際,有人将她撲倒在地,一股力量瞬間從她背後沉沉壓下來,撞得她眼前一黑、重重趴在了地上,半晌才掙紮着爬起來,控制不住地咳嗽着。
昏暗的船艙内透進光來,秦九葉眨眨眼、勉強擡起頭,便見淨房中一道梁柱竟被“怪物”攔腰撞斷,她的目光順着傾倒下來的木梁一路向下,随即便看到了許秋遲那條沒有穿靴的腿,鋒利的木茬刺破他那值錢的細缟袴布,瞬間洇出一片血來。
秦九葉愣怔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身上壓着的不是那木梁,而是那身嬌體貴的邱家二少爺。
她掙紮着爬出來,試了三次才将那沉重的木梁搬開來,那躺在地上的人影顫了顫、終于擡起頭來。
“我的腿……”
傷處沒有想象中糟糕,查看過後的秦九葉微微松口氣,連忙低聲安慰道。
“腿還在呢,别擔心。”
這句話顯然并沒有安慰到對方,他仍處于一種靈魂出竅的狀态,兩眼發直地盯着頭頂破了洞的天棚,口中喃喃自語道。
“我還得指着這身皮囊四處遊走,我可不能沒有腿……”
秦九葉沒理他,先扯下布條,又從周圍散落的木闆中挑出一塊比了比,随後放在膝蓋上撅成合适的長短,不由分說地壓在對方的斷腿側面。
許秋遲哀怨的噫語戛然而止,随即轉為一聲慘叫。
他這廂叫得響亮,連帶着那落在漁網中的“怪物”也跟着叫起來,一時間怪叫聲裡外應和、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秦九葉手法又狠又快,三兩下已将骨頭複位,挑出擦傷中的碎木頭,又用碎布條将木闆固定好。
許秋遲叫累了,聲音弱下來。
秦九葉見他似乎恢複了幾分神智,拉着他坐起身來,低聲問道。
“怕成這樣,方才又為什麼要逞強?”
許秋遲輕喘着擡起頭來。虛汗将他的眉眼打濕了,使得那雙鳳眼看着有種别樣的風情。然而下一刻他開了口,那份風情便瞬間破碎了。
“我這不是後悔了嗎?”
秦九葉倒是毫不意外對方的回答,停頓片刻後才開口問道。
“那可後悔先前将船室的門插上了嗎?”
她進入船屋的時候,門栓是落着的,那“怪物”是絕不可能自己關門的,隻有可能是旁人情急之下做出的決策,為的就是不讓船上的東西跑出去。
這位邱家二少爺精明過她見過的多數生意人,但有些時候仍能瞥見些許邱家人的影子。
兩廂相顧無言,半晌過後,許秋遲終于用顫抖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我的腿好痛,你能不能……不要用那種惡心的眼神看着我?”
秦九葉收回目光,面無表情地将他從地上拉起來,瞧了瞧身後已經塌陷的地闆,又望了望那破了大洞的船身。
“若是從這裡跳下去……”
她話還沒說完,許秋遲已經嚷嚷起來。
“我已經斷了腿,你還想要我摔斷脖子嗎?”
摔斷脖子倒是不至于,不過勢必又是一番折騰。
碼頭上已有聽聞動靜的人好奇地望過來,這艘船要不了多久便會被圍個水洩不通。
秦九葉面色難掩焦急,一雙眼睛不停望向城門的方向,許秋遲瞬間察覺到她的視線,擦着冷汗開口道。
“你的救兵不會來了,我的救兵也……”
他話還沒說完,便見一陣煙塵在那條碼頭前的土路上升起、由遠而近,不一會,一道騎馬的身影沖出煙塵、直奔他們所在的大船而來。
秦九葉屏息等了片刻、确認了那馬上之人的身份後,懸在嗓子眼的心才算是徹底放了下去。
“你早說約了姜姑娘來,方才又何必兵行險招?”
許秋遲沒說話,隻捂着傷腿勉強坐了起來。
秦九葉瞧着對方那副模樣突然明白了什麼,有些不可思議地開口道。
“我說你怎地會出現在此處,莫不是同我一樣是來尋人的?”
許秋遲撣了撣斷腿上的灰塵,淡淡說道。
“你該感謝我在這船上,否則你今日定是兇多吉少。”
兩人一來一回間,姜辛兒已拍馬趕到。
她身形有些慌亂,但沒等秦九葉開口便發現了那被困在那“露天淨房”裡的兩人,幾乎是直接從馬背上踏步飛起,轉瞬間便落在兩人面前。
“少爺,辛兒來遲了……”
女子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許秋遲那條見了血的腿上,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她沉默着将兩人帶離了那艘大船,秦九葉察言觀色、剛想說幾句話安慰一下“病患家屬”,許秋遲卻已察覺到她的意圖,先一步開口道。
“我隻是斷了腿,你這般悲悲戚戚的樣子,倒像是我掉了腦袋。”
他有意寬慰,可話一出口,姜辛兒的眼睛都紅了起來,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股殺氣。
“誰幹的?”
兩個灰頭土臉的倒黴蛋當即往旁邊一指,七嘴八舌将方才驚險一幕說與對方聽,說着說着,那女子已然拔出刀來,秦九葉見狀連忙上前一把按住。
“姜姑娘莫要沖動,此事需得小心處置,否則必有大患。二少爺的腿可回城醫治,眼下還要勞煩姜姑娘快馬去趟城東,将這情形轉告督護等人,請他們務必盡快派人來處理這艘船……”
沒等她說完,許秋遲已經出聲打斷。
“你将這爛攤子甩給我們,自己又要跑去哪裡?”
“二少爺要找的人已經找到,我卻還沒有。”事到如今,秦九葉已經無暇遮遮掩掩,當下轉頭望向姜辛兒,“敢問姜姑娘,你來的路上,可有看見李樵?”
姜辛兒一愣,随即有些無措,顯然沒有料到對方會突然提起那少年。
“我、我同他不熟,為何要來問我?”
秦九葉定定望過來。
“姜姑娘若當真同他不熟,又怎會在那荷花集市上同他碰面?”
饒是先前已有所準備,此刻聽到對方用如此鎮定的語氣說出這一切,姜辛兒面上還是難掩驚詫,下意識便反問道。
“你既然都知道了,為何還要……”
然而她說到一半,聲音便戛然而止。
她盯着眼前女子那張過于平靜的臉,突然有些害怕繼續追問下去。
她害怕聽到那個答案,因為不論那答案為何,都預示了她自己的結局。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很可能也将走向同一個終點。
姜辛兒陷入長久的沉默,而秦九葉已從她的沉默中讀懂了什麼,坦白開口道。
“事出有因,這才冒昧問起。老唐死了,他有嫌疑。我得帶他回去問話。”
“命案自有官府的人來定奪,秦掌櫃協助督護查的是秘方的案子,又何必旁生枝節、給自己徒添煩惱?”
許秋遲的聲音蓦地響起,秦九葉轉過頭去、一字一句地說道。
“老唐的死或許同秘方一案脫不了幹系。他亦是我的朋友,朋友的事,怎可算是旁生枝節?還有李樵,他是我果然居的人,事情若不是他做的,我自然要為他洗清嫌疑。”
她的聲音很輕,卻透着一股執拗。
許秋遲的神情終于有些維系不住了,他幾乎忘記了自己那條摔斷的腿,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與立場。他的視線急劇縮窄,窄到隻剩下眼前女子那雙不肯退縮的眼睛。
那是一雙多麼堅定的眼睛啊,任何人看了都要為之動搖、生出希望來。
當初,他的母親便是用這樣一雙眼睛望着他、安撫他的。可若不能長久,一開始又為何要給他希望呢?
“秦掌櫃一心想着明辨是非,可有沒有想過,或許這一切對他來說并不重要?就算唐慎言不是他所殺,他殺過的其他人又要如何來算?那些你不相識之人的性命便不是人命了嗎?你所熟悉的關于他的一切都隻是假象,甚至連“李樵”這個名字都是假的,隻有手起刀落的生活才是他唯一的真相。這樣的人,你也要去尋他嗎?尋到之後又能如何呢?”
秦九葉沒有立刻開口,她從未聽見過眼前的人用這般憤懑的語氣說出這麼多個字來,但奇怪的是,她并未因這些诘問而感到憤怒,隻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随即開口道。
“二少爺似乎覺得天下第一莊出來的人便不值得用真心去對待。可若真是如此,你自己又為何要巴巴地趕來這碼頭來尋姜姑娘呢?”
許秋遲愣住,半晌才氣急敗壞地說道。
“你哪隻眼睛瞧見我是來尋她的?我分明是走錯了路,輾轉來到此處……”
“左眼和右眼都瞧見了。”秦九葉冷酷陳述完畢,轉頭望向一旁垂頭不語的姜辛兒,“你不用理會他說什麼,隻需看他做了什麼。從瓊壺島到這黃泥灣碼頭就算順風順水也要走上一個多時辰,今早又風大浪大,他若不是來尋你的,便許是在那瓊壺島上摔壞了腦袋,你且過幾日帶他來果然居尋我,我給他開幾副方子,銀錢都好說。”
姜辛兒聞言終于擡起頭來。
她的眼睛裡有些小心掩藏過的失落,但在看到自家少爺那一身狼狽的瞬間便散去了,隻剩無盡的懊悔之情。
“是辛兒不好。辛兒做事不力、誤了時辰,這才害少爺受苦。請少爺責罰。”
許秋遲沒說話,他現下看起來突然沉默許多。
秦九葉見狀覺得自己是等不來一個答案了,幹脆将小白馬牽來,有些費力将腳踏上馬镫。
“二位若有苦衷,我不勉強。好在這璃心湖旁的渡口碼頭我都認得,一一找過去,總能發現些線索的。”
她方才爬上馬背,許秋遲的聲音便在背後響起。
“離島的時候,柳管事看到他上了落砂門的船。我在湖面上最後一次望見,船是往石舫方向去了。”
秦九葉手中缰繩瞬間調轉方向。
“多謝。”
小白馬嘶鳴一聲,高高揚起的馬蹄落下、踏碎一地朝陽,毫不猶豫地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