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臯城東二十裡的地界是一片荒地。淋了一夜雨水的夏草瘋長出半人多高,連帶着林蔭都瞧着濃密了些,吞上一群牛羊都不露頭尾。
天色已經大亮,林間荒徑仍是半明半暗,若是再跑起馬來,眼前便隻剩一片模糊混亂的綠色。
對于一個沒什麼經驗的騎手來說,在這樣的密林中縱馬穿行同盲人行路也沒什麼分别。
秦九葉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将李樵拉到馬背上的了,但她的身體還記得方才的驚險,整個人因脫力而顫抖着,虧得小白馬腳下穩當,這才一路堅持到現在。
她不敢停下、甚至不敢回頭去看,待四周徹底安靜下來、隻聞自己的喘息聲和淩亂馬蹄聲,這才轉頭輕拍身後的人。
“李樵?李樵……”
她急聲喚着,許久才聽到一聲低低的回應。
“阿姊……”他的聲音很低沉,像是剛睡醒的回應、又像是在貼着她自言自語,“……我們回家吧。”
可不可以什麼都不要問、什麼都不要想,就這樣立刻帶他回去那個小村莊、回到那段偷來的時光中去。
他要死在那個夢裡,而不是這個彷徨不安的黎明。
“那些人或許還在附近徘徊,我自己不怕死也就算了,怎能再将阿翁和金寶牽扯進來?你自己想死,不要拉上旁人!”
女子的聲音打破了寂靜的黎明,将他的靈魂生生從昏沉黑暗中拉了出來,重新放回馬背上繼續颠簸。
方才剛被拉上馬背的時候,他隻覺得渾身上下的傷處都火辣辣得疼着,眼下那股勁過去了,又覺得四肢冷得發麻,開口說話都覺得唇齒僵硬。
他的身體變得格外沉重,壓在秦九葉背上時不由得令她想起從前上山背過的那些屍體,有什麼溫熱的東西透過衣衫浸透了她的後背,她擡手摸了一把,隻看到一手血。
那不是她的血,可她卻覺得猶如自己被刺了一般難受。
“不要睡,聽見沒有?你不能睡!”
但這一回,不論她如何用訓斥焦急的語氣說話,背後的人再沒有了回應。
不行,再這麼下去,就算那些江湖高手沒有追上他們,對于一個傷重之人來說也沒有活路可言。
秦九葉把缰繩多繞一圈在手上,努力辨認着方向、駕馬向着自己記憶中的方向而去。
磕磕絆絆又行了半炷香的工夫,兩人一馬總算鑽出了林子,荒蕪小徑的盡頭隐約露出一片空地來,空地上是座已經塌了一半的破舊木屋,木屋前那排石槽和樁子說明這裡曾是處驿站,隻是河水改道泛濫後漸漸廢棄。此處離東阖門尚有一段距離,趕路的人一般不會穿過荒地踏足此處,這幾乎被荒草掩蓋的破屋子可謂隐蔽難尋。
從前為果然居立招牌的時候,秦九葉常來這附近的村子問診要賬,日子久了也攢下不少老主顧,一次出診結束、天色已晚,她為了躲雨意外發現了這處落腳的地方,後來便常在這臨時歇上一宿。這幾年雖不再經常走方跑動,有時采藥路過,也會在這邊做些草藥研究、圖個清靜。
彼時她便想過,日後若是遇上麻煩事,倒是可在這躲上一陣,沒承想這一天就這麼毫無預兆地到來了。
秦九葉翻身下馬,還是在遠處觀察片刻後才敢靠近,她熟練地在野棗樹叢中左右扒了兩下,将一根腐木滾開,一條藏在雜草中的小徑便露了出來。
身後咚地一聲響,她吓了一跳,回頭一看,小白馬已将背上的人卸貨般扔到了地上,兩隻鼻孔噴着氣,顯然在為方才那一路奔襲感到不滿。
秦九葉自知沒時間同一匹馬較勁,隻得上前安撫一番,随後匆忙将馬匹栓在隐蔽處,又上前攙起地上的人,連拖帶拽地沿着那條小徑向木屋走去。
茂盛的荒草不斷搔刮着她邁向前的腿,發出規律的沙沙聲,她走上一陣,便小心回過頭去用枯草遮掩住地上痕迹,好不容易吭哧吭哧翻過那道破門檻,一鼓作氣将人拖拽到屋内鋪着幹草的角落,又連忙爬到窗根前,透過那破了大洞的窗子向外張望。
遠處,拴在樹下的小白馬正用屁股蹭着樹幹,尾巴甩得很是悠閑自得,似是全然忘記了方才的兇險。
這馬很是有些靈性,若是真有不懷好意之人靠近,它定會有些反應。
收回視線的秦九葉總算微微放松了些,那口提了一路的氣洩了下來,整個人又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但她沒有時間去品味這份劫後餘生,拖着兩條發軟打顫的腿來到那少年身旁,連切三次脈相,直到指尖的汗徹底幹燥下來,才咬牙切齒地開口道。
“醒了便不要裝了。”
李樵緩緩睜開眼,目光在女子臉上一掃而過,人随即低低垂下頭去。
秦九葉死死盯着那張布滿血污的臉,他看上去似乎比方才好些了,隻是臉色仍然蒼白吓人。
他向來懂得僞裝和示弱,就像當初她救起他時,他便是用這樣一張可憐的病容換來了三個月的庇身之所。而此時此刻,在知曉他的真面目後,他像是從那副雨霧迷蒙的山水畫中走了出來,就一覽無餘地站在她面前,重彩修飾、筆法描摹統統褪去,隻剩下一片慘淡的灰白色。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她好像又回到了撐着傘尋他回家的那一天。他渾身是血、看起來危險而脆弱,而她站在丁翁村那條泥濘的小路上,面臨着艱難的抉擇。
片刻過後,秦九葉深吸一口,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她方才邁出兩步,衣角便被人抓住了。
她低頭望去,隻看見兩片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甲小心卻執拗地捏着她的衣擺。
血從他的肩背上滲出,順着袖管流了他一整條胳膊。他的手上全是血污,隻有那兩根指尖還算幹淨,他便用那兩根幹淨的手指在挽留她。
“你……你去哪裡?”
他望着她的眼神明滅閃爍,亮起時能見無限渴求,又因害怕那份渴求無法被滿足而轉瞬間黯淡下去。
他以為她要抛下他、不要他了。
“你的傷耽擱不得,必須先處理一下。至于之後的事……”秦九葉輕輕掙開他的手指,停頓片刻後低聲說道,“該來的總會來的,既然躲不掉,就一起面對吧。”
她沒有再多說什麼,态度堅定卻冷淡,兀自在這間破屋子内忙活起來。
昨夜風雨打濕了角落裡備好的柴秧,她從隐蔽處取出火折,試了兩三次也沒能升起火堆,隻弄出陣陣濃煙。
她憂心柴煙會引來不速之客、便不敢再試,隻用幹草留了火種去烘那幾根柴,又從草席蓋着的藥簍中飛快挑出幾味藥材仔細碾碎,一半放入陶甕中備好、架在那堆還未燒起來的柴堆上,另一半用幹荷葉小心包起來放在一旁。
做完這一切,她又尋了一隻木桶,利落從院中那口井中打了一桶水上來,轉身回到那木屋中時,發現那少年已跪坐在幹草上等着她了。
他雙膝并攏、背脊低伏,雙臂半屈着撐在身前,綁在左手上的帶子被解下,手中的刀也已歸鞘,空落落的雙手交疊叩在地上,看着像是在行什麼大禮一般。她雖然對武學一竅不通,可也看得出那應當不是什麼習武之人戒備時的姿态,而是受罰之人才會擺出的姿勢。他的面前空無一人,卻好似已站滿了手執戒鞭、居高臨下的行刑人,他已忘記了這種姿态帶來的屈辱感,身體隻記得服從,臉上隻剩下麻木,規訓中透出一種卑微來。
這一刻,她終于徹底看懂了他身上那種複雜的氣質。
他刀不離身,卻很少出鞘,明明會武卻幾乎從不在外人面前展露身手;他年紀很輕,卻沒有尋常少年身上那種跋扈莽撞感,反而有種常年服侍人的乖順;他精于人情世故,卻不喜旁人觸碰,尤其無法忍受位高權重者的審視與打量。
他之所以對書院恨之入骨、對天下第一莊諱莫如深,是因為他曾是輾轉兩者之間、往返黑白彼岸的修羅鬼差。
他日日在她院中砍柴,是因為他習慣了揮刀砍殺。若不砍柴,就要砍些别的。
他是一把為殺人而鑄成的刀,被人用最野蠻的方式打磨得鋒利無比,卻注定會迎來生鏽折斷的結局。
收回視線、壓下心緒,秦九葉一聲不吭地走到對方面前,将拎了一路的水桶哐當一聲放在地上,随後蹲下身來,視線在那少年身上徘徊一番後,伸手便要去剝他身上那件血衣,對方覺察到她的意圖,突然便往後瑟縮了一下。
他的眼神不敢觸碰她,頭也深深埋了下去,整個人像是被什麼東西壓垮了一般,半晌才艱難吐出一個字。
“……髒。”
他說完這一句,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此刻的他又何止是髒?他太難看、太狼狽、太失敗、太沒用了,沒有了那張乖巧體面的皮囊,失去了處處周到的做事風格,他不過是個麻木而殘忍的劊子手,同那些日日揮刀殺雞宰羊的屠夫沒有兩樣。
不,他甚至遠不如那些屠夫。屠夫殺死牲畜是為他人填飽肚子,他殺人又是為了什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她救人,他殺人。
她是泥裡開出的花,他是雪地上帶血的腳印。
她越是頑強而不染,便越襯得他卑劣而肮髒。
他不敢擡頭,他怕隻要自己一擡起頭來,便能從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看到嫌惡與厭棄。
空氣中有一瞬間的安靜,角落裡的柴堆發出被烘烤的細微噼啪聲。半晌過後,女子終于開口問道。
“你自己脫還是我來脫?”
她問完這一句,許久沒有等來回應,再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那少年已經低着頭脫起外裳來。
已經變得粘稠幹涸的血将衣料粘連在一起,每扯開一寸,都帶起一點血肉來,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一聲不吭地執行着“脫衣服”這道指令。
秦九葉望着那張有些麻木的臉,直覺如果自己現在開口要他去死,他可能也會毫不猶豫地照做。
心中隐隐有股說不清的情緒翻湧不停,她一把按住了那隻手,随後撕下一截幹淨的衣擺、用井水浸濕,一下一下幫他擦拭起身體來。
血水順着他的皮膚流下,洗去血污的同時,也将他的傷痕展露無遺。
被撕開的血肉已交織在一起,似乎正在拼命愈合,但因為先前的傷處深可見骨,現下看仍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是那沾染了無數條人命的秘方救了他,亦或者是他體内最後殘存的晴風散救了他。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這般好運,可以一次又一次逃過死亡的懲罰。
秦九葉面無表情地重複着擦洗的動作,冷不丁開口道。
“唐慎言死了。”
她說罷,兩隻眼睛便死死盯着那少年的臉。
她想聽聽看對方會說些什麼、通過對方表情中的蛛絲馬迹來獲得一個真相,但卻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