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樵話一出口,一旁的邱陵當即想起什麼,又仔細回想一番後才開口道。
“或許不止如此。那位自稱出身書院的丁渺,應當也是次年進入青重山書院成為青門令的。”
聯想到那日狄墨在仙匿洞天中所言,秦九葉不由得喃喃道。
“江湖都傳言,天下第一莊上任影使死于黑白兩道的合力剿殺。現下想想,就算他實則出身書院、真實身份乃是門閥貴族之後,官家也沒有必要下場插手此事,甚至借江湖之手趕盡殺絕。除非……”
“除非他當時是一樁牽涉朝中重臣的血案的嫌犯,而他家族背後的利益團體知曉其中利害,已經決定抛棄他乃至必須殺他滅口,确保他的所作所為不會牽涉到他們自己。”
邱陵的話為方才所有推斷一錘定音,衆人聞言不由得又陷入新一輪的沉思。
如果南宮府舊案當真是這場秘方詭事的開端,那麼公子琰很可能是知情者,甚至與那位神秘的丁先生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而對方既已身染秘方,勢必要為此事奔走、尋覓解法,傳聞中的川流院便是為此而生,而老唐應當也是在幫他搜集信息的過程中暴露并招緻殺身之禍的。
隻是就算那公子琰對秘方信息掌握更多,從那日狄墨将川流院引為衆矢之的的情況來看,賞劍大會過後,他們勢必會退避一段時日,隻怕不好再主動接觸。
她這廂想着,許秋遲也已作出判斷。
“就算我們推斷無誤,以川流院這些年的行事作風來看,那位公子琰隻怕未必願意相信我們、與我們共謀此事,否則那日他派人來接老唐離開時便會與我們主動接觸了。”
其實不止是老唐,李樵也一早便和川流院的人有過接觸。
秦九葉垂下頭,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視線不要瞥向身旁的少年。
李樵曾向她坦白:他之所以能夠喬裝成山莊弟子登島并混入其中,是得了川流院從旁相助,而公子琰也确實要求他将青蕪刀帶出來,眼下結合邱陵那一番推斷,她幾乎可以肯定,公子琰很可能也知曉二十二年前的黑月四君子與秘方源起有關,這些年也一直在調查線索。
但她現在不能當着衆人提起此事。隻因滕狐此人尚不能完全信任,她不想讓李樵身染秘方一事在對方面前暴露。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她越是有心閃避,那滕狐越是窮追不舍。
“既然此人曾是山莊影使,那山莊中人應當同此人打過交道,之後若還有聯系也說不準。”
對方說罷,當即将審視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李樵,秦九葉見狀連忙清了清嗓子道。
“且不說山莊弟子萬千,誰知道他會尋誰?何況那公子琰既是叛逃之人,再同山莊中人有聯系豈非自找麻煩?”她說到此處,不想對方再糾纏,當即将話題岔開、對着李樵發問道,“話說你師父當年教你刀法的時候,有沒有提起過從前的事?”
秦九葉此話一出,邱陵與許秋遲也都望了過來,顯然心中也有疑惑,卻見那少年隻是簡短答道。
“師父很少提起被困山莊時候的事,更從未提起從前的什麼秘密。”
他話音未落,卻見那滕狐已出手如電、右手直奔青蕪刀而來。
慣使暗器之人的手猶如上了勁的弓弦、蓄勢待發的蛇頭,一旦出手便少有失誤,但他面對的是握刀之人的手,隻聽“啪”的一聲脆響,兩人間的茶盞已經打翻在地、摔得粉碎,殺機一觸即發。
滕狐活動着五根手指冷笑道。
“李青刀生前刀不離身。她若真留下了什麼線索,定與這刀有關。你若執意不肯讓我們看,便是心中有鬼。”
短暫沉默過後,屋内随即響起刀劍出鞘的聲音。
少年抽刀出鞘,雙手将刀平放在桌面上,那雙殺人的手動作極盡恭謹。
“師父坦蕩一生,她的刀亦是如此。你若有膽,便親自上前一探究竟吧。”
那滕狐顯然是個軟硬不吃、心無忌憚之人,當下套上自己那副手套,毫不客氣地拿起那把刀查看起來。然而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任他左看右看也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迹。
一旁的許秋遲見狀,突然開口道。
“你能在那瓊壺島上辨出假刀、盜出真刀,當真不知内情嗎?若如你所說,李青刀在離莊後不久便已身死,在人生的最後時間裡,她竟全然沒有想過要同唯一的弟子交待後事嗎?”
許秋遲的質問不無道理,但那少年聽後卻始終一言不發,隻盯着滕狐手中那把刀,直到對方将刀重新放回桌上。
“這有何奇怪?我若是李青刀,也不會将這般重要的秘密托付給一個相識不久、又出身天下第一莊的殺手。”滕狐的聲音冷冷響起,當中有些不易察覺的譏諷,“她會教你一招半式也不足為奇,你畢竟也算救她脫困于水火。而亡命奔逃的途中,她又自知命不久矣,一身本領若不傳授旁人便會就此斷送,想來也是沒有其他選擇,這才會……”
他話還未說完,卻見眼前白光一閃,桌台上的三盞蠟燭齊齊熄滅。
青蕪刀轉瞬間已經歸鞘,拿刀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起身,低聲對那女子說道。
“我去透透氣,阿姊晚些再來尋我。”
李樵說罷,無視屋中其餘人的目光,徑自離開了船屋。
秦九葉望着對方離去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異樣感覺。自他們相識以來,她印象中的少年總是用那張乖巧的面具示人,這是他的生存之道,他以精通人情世故來僞裝他的底色,隻有當被觸及底線或被逼入絕境的時候,他才會亮出獠牙,展現自己攻擊性的一面。
很顯然,李青刀便是他的底線。
他需要一點空間和時間,她便沒有立刻追上去,隻是“黑月後人”之一已經離場,這場并不算愉快的談話就這麼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心裡都塞滿了疑慮與陰謀,這些黑沉沉的過往猶如踹在腹中的一塊石頭,顯然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可以消化排解的。
離開船屋的時候,許秋遲就跟在她身後。
他那副拐杖用起來越發得心應手了,不論她如何加快腳步,竟愣是甩不掉對方。
“秦掌櫃昨夜同我那兄長相談可還愉快?”
秦九葉不吭聲,腳下越走越快,眼睛盯着跟在腳下的影子,耳邊是對方陰魂不散的聲音。
“聽聞兄長先前便找你說起問診的事,倒也省得我開這個口了。過幾日你得了空便跟我走上一趟如何?我讓柳管事來接你……”
秦九葉終于停下腳步轉過身去。
她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定定看着對方。
這是他們相認後第一次單獨會面,沒有想象中的溫情,反倒多了些奇怪的緊張感。
許秋遲面上的笑淡了些,風将他寬大衣袍吹起,又在兩人之間穿過。
“小葉子為何這般看我?莫不是還在為先前錯認的事耿耿于懷?”
秦九葉終于開口,面上卻全無笑意。
“這幾日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二少爺當初為何要給我蘇家問診的請柬?”
錦衣少爺的動作一停,随即一臉認真地說道。
“自然是不想你錯過賺銀子的大好機會。”
秦九葉面色更沉,再次開口時聲音中仿佛能結出冰碴來。
“我再問明白些。既然你早已看到那竹筒裡的東西,自然一早便知道此事兇險。你去蘇家,不是因為蘇家與邱家結親,而是因為你那時已經察覺秘方一事的端倪。既然你知道我便是當初救過你的人,為何還要給我蘇家請柬、拉我下這灘渾水?”
喜歡算命的杜老狗告訴過她:人的一生中會經曆很多轉折點,這些轉折點能夠改變人的一生,需得小心應對。
她那時覺得這說法不過命理套路,直到今日黑月後人的身份相繼顯露,她才恍然想起,她現如今的一切“苦厄”都始于那張請柬。
如果當初沒有收到去蘇府問診的請柬,她便不會被卷入康仁壽一案,不會被困聽風堂、為了脫離困境而屢屢涉險,不會意外在這九臯城裡發現一種怪病,不會為了得知所謂秘方的真相苦苦求索,不會因此越走越遠、深陷泥潭、進退兩難……
“就是因為知道你是當初救我的人,所以我才要給你蘇家的請柬。”許秋遲笑了笑,但他的笑前所未有的勉強,像是有些委屈、又像是有些無奈,“因為知道是你,所以相信你的能力,相信能破蘇家迷局的人隻有你,能救我父親的人也隻有你。”
原來做個有能耐的郎中這麼倒黴,好事輪不到你,麻煩事倒是第一個想起你。
秦九葉隻覺得一口氣堵在肺腑之間,快要将她整個人憋死,許久才有些失控地怒斥道。
“我救你一命,你卻要拉我入刀山火海,這是什麼道理?這不是恩将仇報是什麼?!”
許秋遲的臉色也十分難看,聲音好似從嗓子眼深處擠出來一般。
“我看秦掌櫃不屈不撓、挑燈奮戰的樣子,分明也很樂在其中。你若真想趨利避害,其間有無數次機會可以離開這一局,又怎會同我們一起耽擱到現在?說到底,你是自己入局的,怪不得旁人。”
這話乍聽之下不無道理,但秦九葉不是乍信之人,心中早已将一切看透。
“我自己入局和旁人引我入局是兩回事,二少爺混淆視聽、颠倒黑白的工夫當真了得。我選擇留下的前提是我已身在局中,而你引我入局卻是為私心。我倒是頭一次聽說,有人能将算計旁人說成是旁人自作自受,你行事可以卑鄙,但做人不能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