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自诩同兄長一般寬宏仁厚,我就是如此自私的一個人,我那親生父親也一早便看透了我,所以才甯可拖着病體等我那離家的兄長歸來,也從想過未将這守城事宜同我提起分毫。即便我為邱家做盡了一切,他仍是如此。不僅他是如此,所有人也都是如此!你又何必大驚小怪?!”
人都是如此,情緒上了頭,什麼狠話都說得出,唯獨真心開不了口。
但秦九葉還是第一次見吵上了頭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論到吃苦和委屈,她這個倒黴村姑還沒賣上慘,對方這吃穿不愁的少爺倒是先叫起來了,這股氣她咽不下,可下一刻,她餘光掃過對方那因情緒起伏而掀起的袖口,那股氣又堵在了嗓子眼。
那雙手細皮嫩肉,可手腕往上的皮膚上遍布抓撓掐捏的痕迹,還有深深淺淺的齒印,有幾處還滲着血痕,顯然是最近才添的。
邱陵不讓她去問診的言辭此刻又在她腦海中響起,對方消失的這幾日究竟去了何處也不難猜到了,秦九葉那些尖銳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許是她沉默的有些久,許秋遲當即留意到她的視線,飛快放下寬大的袖口,沉默片刻後低聲開口道。
“誰教你當初那日下山救了我,誰教我們隔了這麼多年又相遇了。可能這就是傳說中的孽緣吧。”
秦九葉已經有些氣不動了,剩下的隻有深深的疲憊。
“什麼孽緣拖了十幾年也該結束了吧?”
“今日是我欠你的,時候到了,我自會還上這筆債。”
許秋遲低聲說完那一句,秦九葉已經轉身離開。
她不覺得這筆債能算清楚,但她信老天爺對此自有定論。
女子瘦小的身影向着船塢外而去,河邊已望不見那少年的身影,但她仍在徘徊。朦胧的晨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末尾消散在風中,像是失了墨的淺淡一筆。
“看來她對于和你的重逢并不覺得有多欣喜。”
邱陵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許秋遲沒有回頭,整個人已恢複了平日裡那副懶洋洋的模樣。
“兄長先前同咱們的秦掌櫃談得也不是很愉快啊。”他的聲音懶洋洋的,似是在感歎、又似是在調侃,“小葉子為人看似老實能忍,實則眼睛裡最容不得沙子。你我二人對她都曾有過利用,她看了出來,沒有當下發難、拂袖而去,已是對你我的寬容了。”
邱陵身形一頓,少見地沒有接着這個話題再多說什麼,而是将先前那隻竹筒遞還給對方。
“你倒是挑了個好時候,偏偏要在今日這樣人多的時候将東西拿出來,究竟打的什麼算盤?”
許秋遲沒有看那竹筒,隻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兄長莫不是以為,我與那滕狐串通一氣,是一早便知道他會找上門來,所以才将這樣東西帶在身上、公之于衆吧?”
對方雖是在質問他,但語氣莫名帶了幾分自家人才有的熟稔,又似乎有幾分委屈,讓人聽了便會不由自主地心軟。
但他面前的人顯然熟知他的套路,并不會被他牽着走。
“你若心中沒有旁的想法,便不會直到今日才将東西拿出來。”
“若它當真能成為什麼扭轉乾坤的證據,當年便會被呈給天子,父親又何故隻是藏起?”許秋遲勾了勾嘴角,聲音中最後一絲情緒也散去,“你有沒有想過,我是在何種情況下發現這樣東西的?父親知道後又為何沒有阻止?畢竟他将當年的事藏得那樣深,就算你我問起也從來沒有得到過答案。眼下兄長與我都已站在同一條路前,難道不該開誠布公、将先前未能說盡的話好好道盡嗎?”
許秋遲的質問沒有等來一個答案。那或許是因為,邱陵的心中早有答案。
父親病重、無力支撐,遠在軍中的他鞭長莫及,身為邱家留守九臯的唯一後人,他那“不學無術”的弟弟隻能想盡一切辦法撐起邱府。而在不知不覺間,邱家守護九臯的重擔早已轉移到了那向來以纨绔示人的二少爺肩上,隻是他并不喜歡這一切,而這一切本該由他這個兄長來承擔。
“那便說說看,你是何時知道我也在追查此事的?”
邱陵沉聲發問,許秋遲沉吟片刻,似乎在回想那一個月前的事。
“起初你回九臯要幫蘇沐禾尋醫的時候,我便已經覺察到了不對。憑我對你的了解,你斷然不會為了所謂私情将樊統牽扯進來。你那會就覺得蘇家有問題,不過是要利用樊統的人脈去打探蘇家虛實,以便之後查案,最終也确實探到了孝甯王這條線。從那時我便知曉,你一開始就知道蘇家的案子不是個案。”
許久,年輕督護才低聲開口道。
“在這些事上你向來敏銳。現下你既然已經知曉來龍去脈,我說與不說便不重要了。”
他欲草草結束這場對話,但對方卻并不想。
許秋遲上前一步,急急開口道。
“當然重要。我想知道,兄長從不與我說起,是因為不信任我、覺得我可能會礙事,還是另有什麼苦衷?”
隻要面前之人開口,說一切都是他錯怪了,其實所有的不安都隻是他的錯覺,他當下便坦露一切,将他知曉的全部連同這些年受過的委屈、忍受的孤獨全部傾訴。
隻要他肯開口。
許秋遲的聲音變了,那張靈巧的嘴說到最後竟然有些說不下去。
不知何時,他又成了那個拽着兄長衣角不肯松手的孩子,又或者他從來都是如此,而他的挽留也從來無人在意。
不知過了多久,沉默已如一粒灰塵落地。渴盼得到回應的靈魂徹底失望并重新躲回那身華麗衣裳中,變回了那位邱家二少爺。
“兄長從來都是如此。一個人做決定,一個人上路,一個人做完要做的事,從不回頭看一眼。我明明當初已經看懂,現下倒是多餘再問。”
許秋遲的話消散在風中,兄弟二人交錯的影子已頃刻間分離,向着兩個方向而去。
太陽升起沒多久後,天又陰沉下來。
天地間光線暧昧,就連影子的輪廓也變得模糊不清。
長談與思慮令人焦灼難眠,秦九葉在外徘徊一陣,并未等來李樵的身影,索性趁着精神頭尚在,幫船塢中的船工一一檢查了一番,确認無人中毒,這才放下心來,等到伸着懶腰再走出船塢的時候,天已經徹底亮了。
微涼的風從河面的方向吹來,帶着些許雨水和青草的氣味,瞬間洗去一夜挑燈苦辯推演的疲憊。
她深吸一口氣,端起隔夜茶一飲而盡,肚子卻咕噜噜叫起來,正有些發愁何處覓食,卻聽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她轉頭一看,正對上宋拓那張滄桑的臉。
“宋某多謝姑娘先前出手相助。”
對方說罷,将手中拎着的竹籃子遞了過來,籃子裡有些摞在一起的水磨蒸餅,蓋着粗布、摸着還是溫熱的。
秦九葉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還是擡手接過、抱着那蒸餅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這位河堤使雖然闆正,但并不真的蠢鈍,已然看出那滕狐是個不好惹的主,秦九葉“搶了”他送茶的差事是為幫他解圍。
女子嘴裡含着餅,半晌才轉頭對宋拓說道。
“其實大人不必多禮,我這果然居的診金可能都不值這籃子大餅,都是舉手之勞罷了。”
“姑娘方才幫忙的時候,可沒提診金的事。”
秦九葉頓了頓,半晌才淡淡一笑。
“您當初決定要騰出這船塢幫督護的時候,應當也沒顧得上談條件吧?”
宋拓面上一頓,随即也咧着那張有些幹裂的嘴唇笑了。
兩人都沒再多說什麼,就這麼并肩立在風中,共同望着東方越來越亮的天空。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秦九葉隐約覺得,昨夜她乘着驢車來到此處的時候,那條河的邊界似乎還在很遠的位置。
宋拓留意到她的目光,當下歎息着開口道。
“姑娘可是在好奇那洹河河灣為何瞧着與昨夜不同?”
秦九葉點點頭。
“不過昨日我到這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許是沒有看清楚。”
“姑娘沒有看錯,隻不過你昨夜看見的那處已經被水淹了。”
秦九葉一愣,不由得再次将目光投向遠方。
“在下駐守秀亭這些年,旁的本事沒什麼長進,隻是會看老天和河伯的臉色。”那宋拓說到此處,擡手向遠方一指,“不止那一處。這雨若是再不停,不出一月,水便會淹沒半個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