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使宋拓的話似乎被那不曾現身的河伯聽見了一般,那日過後,九臯的雨一直未停,洹河河水一直在漲。
自從密談結束,所有人手頭的事都多了起來,話卻少了許多,每日在船塢内匆匆交彙,點個頭又各奔東西。
秦九葉對邱家兄弟的态度又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許是因為知曉了黑月舊事,又許是因為發現那兩人遠比自己想象中知道更多,她不由得總是回想起當初的種種,對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這件事有了些新的感觸。
但事已至此,她也無暇去細想自己的處境,秘方一事已如天邊掣電亮起,轟雷遲早會落下,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畢竟公子琰堅持了七年,逯四海堅持了一年,和沅舟堅持了數月,那……他又能堅持多久呢?
秦九葉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好好檢驗一番從瓊壺島上帶來的酒。她将酒液混入水缸中,又從附近碼頭尋了些被撈上岸、已經不太精神的魚兒放入其中,結果不久後那些魚兒便歡快遊動起來。
她并不能肯定秘方在人以外的生靈身上也有類似的作用,但眼前的這缸魚還是令她陷入憂愁,進而不禁開始回想那日昏暗洞窟中匆匆一瞥之下的每一張面孔。
能接受賜酒、飲下大廬釀之人多是一門之主,一朝發病絕非擊殺或隔離這般簡單便能解決,整個江湖必有一場大亂。距離賞劍大會已過去數日,她不知道那第一個感染者何時會發病,但她知道留給所有人的時間正在不斷減少。然而此事關系重大,若運作不當反而會引起江湖動蕩,思來索去還是由邱陵親自傳信回昆墟,請袁知一代為處理。但望着那隻遠去沒入層雲的信鴿,秦九葉心中卻無半點落地的安穩感。
一個連賞劍大會都不曾露面、對江湖集會毫無興趣的隐世宗門,當真會願意插手這樣一個爛攤子嗎?
她強迫自己不要思索這些無能為力之事,盡量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秘方的研究中去。
為了所謂的“公平”起見,陸子參将那間用于研究秘方的内間一并交付給了她和滕狐,白天兩人便免不了要共處一室,做的是同一件事,但思路與方法都不同,本可井水不犯河水,然而那滕狐顯然并不做此想。
他平日裡前呼後擁慣了,走到哪都有使喚不完的藥僮小厮,眼下孤身闖入這船塢,處境變了、壞毛病卻一點沒改,竟想将秦九葉當藥僮使喚,後者顯然不能遂了他的意,兩人又是一番較量,從一開始的搶地盤、搶藥材、搶器具,慢慢發展為言語上的交鋒。
畢竟動手耗神耗力,打嘴仗隻需費點吐沫星子。
在此之前,秦九葉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一心二用,一邊埋頭試藥煉藥、一邊說出那麼多難聽話來。
從前在果然居,金寶雖然也喜歡唠叨,但同這滕狐相比,危害性大可忽略不計。
滕狐的嘴不是嘴,是一種可以十二個時辰不分晝夜噴出“毒液”的暗器,她常有種想要拿針紮一下對方那張時刻緊繃的面皮的沖動,但又怕那張皮下流出來的都是毒,實在晦氣。她甚至一度懷疑,對方這種“言語攻擊”是一種策略,為的便是擾亂她的思維和進度,但她又想不明白這樣做對他來說有什麼好處。
接連三日,兩人時而東風壓倒西風、時而西風壓倒東風,勉強算是平手。
屋裡未能分出的高下,便要挪到屋外繼續較量。
午後最悶熱的時候,兩人并肩走進關着病患的暗室。
這幾日隻要得空,秦九葉都會來這裡觀察記錄那幾名染病者的狀況,負責看護的船工已同她很熟,當下便拿出準備好的面巾遞了過來。
盡管根據先前情況,秦九葉初步判斷這種怪病應當是通過血液傳染的,但為以防萬一,她還是叮囑所有近距離接觸病患的人要戴好面巾、注意防護。那負責看管的船工受過高全和她的“培訓”,眼下已不似最初那樣慌亂,三兩下便按照流程處理好一切。秦九葉看着心中總算有些寬慰,盡管得出結論還遙遙無期,但在對付秘方這件事上,他們也算是有了些進展。
“……聽陸參将說,當初找到他們的時候情況很是緊急、不得不傷了他們,有兩人在半日之内便不太行了,剩下三人都在這裡了。”
看守的船工同初次光臨的滕狐簡單交代完情況,便将角落裡的火把點燃。
火光亮起,暗室内一陣騷動,隐約有幾個戴着鎖鍊的影子開始躁動起來。
秦九葉小心望診記錄下每個人的情況,他們身上的衣衫依稀可見已經發暗的血迹,同那花船上變成怪物的舞劍少年不同,眼下這幾人身上穿的衣裳都是九臯一帶普通人家的衣衫,這使得秦九葉每次望見都會不由得去猜測他們的身份,是附近農戶、還是做生意的人家?為何會被牽扯進這可怕陰謀中來?是被選中還僅僅隻是因為運氣不佳……
“看你的樣子,倒不像是第一次接觸這些東西。”
滕狐的聲音蓦地響起,言語中的試探不難察覺,秦九葉警惕心油然而生,慢條斯理站起身來。
“我與督護一同查案,先前自然打過交道。滕狐先生口口聲聲要繼承師名,莫不是先前連個病人都沒見過吧?”
她故意回答得有些模棱兩可,末了反問一句,後者果然不再開口,隻沉默着摸出他那副手套戴好,徑直越過她走到其中一名感染者面前,對那候在一旁的船工發号施令道。
“幫我按住他。”
兩名船工見狀不疑有他,隻當他同那女子一樣是要診脈或是采集血液,便依言上前将人按住,誰知下一刻卻見那滕狐從袖間抽出一把空心骨刀,毫不猶豫地刺入了那染病者的大腿。
伴随着一聲刺耳的吼叫聲,被鐵鍊拴住的人影瘋狂掙紮起來,那兩名船工險些控制不住,秦九葉一驚,連忙上前幫手,轉頭對那滕狐喝問道。
“你做什麼?”
那滕狐已抽出那把形制詭異的骨刀,檢查一番髓腔中的毒藥,有些奇怪地看向她。
“聽聞服下秘方的人,血肉可以重生,頑疾都能痊愈,百毒不能侵蝕。若不親眼所見,怎能确定是真是假?”他說罷瞥一眼那鐵鍊下掙紮的人形,冷酷下了結論,“愈合的速度似乎沒有想象中的快,對毒物的抵抗力也沒有想象中強。許是個體差異,亦或者和感染的時機不同……”
滕狐的聲音不斷傳來,秦九葉卻一時間說不出話。
某種程度上,她知曉對付眼下這種特殊情況,滕狐的态度或許才是對的,摻雜感情會令判斷失去可靠,也會讓醫者做決策時束手束腳。
但她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在成為一個醫者前,她首先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看到同類被殘忍對待,她還是會打心底裡覺得難受。
特别是想到有朝一日,那少年可能也會落得同樣的下場。
“許是姑娘先前的藥有了效果?畢竟人剛進來的時候可是瘋得厲害,現下安分不少,才有幾分人樣。”
一旁的船工此時開口。他顯然也不喜歡滕狐,有意向着秦九葉說話。
但秦九葉自己知曉,這隻是自欺欺人罷了,她無需再進一步探查也看得出,那些染病之人并無任何好轉,隻是變得虛弱了。
她是依照從前治疫的經驗着手配藥的。疫病來勢洶洶,早些發現早些用藥才有活路,但用藥又不可太過生猛,否則就算疫疾退下,最後也要死于虧損交困。思來索去,她便試了這以柔克剛、以小化大的路子,隻是不知是藥效不夠還是未能切中病竈要害,接連幾副藥下去似乎也并無效用。
那滕狐抱臂在旁,顯然對那船工所言不屑一顧,末了從身上取出一隻描金丹瓶來,示意那船工送給病患服下。
小小一隻丹瓶釉質潤厚,瓶口足圈上描的都是真金,拿在手裡沉甸甸的。然而秦九葉卻覺得,那瓶子裡裝的與其說是藥,不如說是十數種毒物煉化而成的毒。
不過片刻,那服了藥的病患當即有了反應,雙目大睜、鼻孔擴張,那張青白灰敗的臉上竟有了一絲血色,嘴唇顫抖着似乎要開口說話。
滕狐見狀,嘴角不由得勾起。
“瞧見了嗎?你那溫吞方子乃是庸方,以毒攻毒才是上策。”
秦九葉沒說話,隻盯着那病患不敢松懈。
在一潭死水裡攪動起泥沙不是什麼好事,何況這潭死水本身已經危機重重。
果然,不多久她便覺察到什麼,連忙将那喂藥的船工拽到一旁,下一刻隻見那服藥之人突然抽搐着倒在地上,面部與四肢的血管都爆了出來,喉嚨中一陣咯咯作響,整個人劇烈顫動了幾下後便徹底沒了動靜。
一旁的船工吓壞了,秦九葉也立在原地遲遲沒有動作。
方才最後一刻,她看懂了那病人嘴唇蠕動說出的話。
殺了我。
劇毒入喉、痛苦不堪,在短暫恢複了神智的一刻,他一心隻想求死。
到底是何種折磨能令一個患病之人徹底失去求生意志?
她這廂還在愣怔中,便見那滕狐遠遠躲到一旁,一隻手隔着面巾輕掩口鼻,露出的兩隻眼睛裡隻有些許失望。
“看來是煉制中出了問題,也有可能是毒引不夠精純。這偏僻地方尋不來什麼好東西,品質與份量都不甚合格,遠不及我谷中備下的那些。”
此情此景,對方竟然一心隻想着挽回自己的顔面,将失敗歸結于旁人。
秦九葉心下厭惡之情已經到了極緻,當即冷聲道。
“既然這般不滿嫌棄,當初又何必巴巴地找上門來?滾回你的毒窩便是。”
“我找上門來,自然是因為能夠試方子的人在你們手上。”滕狐像是全然聽不懂她言語中的譏諷,一雙小眼飛快轉着,已經有了下一步的盤算,“你不是說,先前登瓊壺島的時候帶了些摻了秘方的酒出來?”
秦九葉依舊冷着一張臉閉口不言,然而對方卻不肯輕易罷休。
“雖說眼下并不能夠确定那酒裡确實摻了秘方,但試上一試總是無妨。那酒現在何處?你若不給,我便去問旁人。”
他說罷,擡腳便向外走去,秦九葉一個箭步将對方攔下,壓低嗓音質問道。
“你究竟要做什麼?若那酒當真有問題,喝了的人便會染病……”
“這難道不是你費勁心思、将那東西帶回來的意義嗎?對着一缸魚要琢磨到什麼時候?”滕狐那雙眼白多、眼黑少的眼睛直勾勾地定在她臉上,配上那毫無起伏的聲線,好似一條花蛇正在吐信,“方才情形你也瞧見了,若想早日将那秘方研究明白,勢必需要更多人來試藥。你們既然人頭不夠,便要想辦法補上。自願的尋不來,便去城中找些乞丐,請他們喝上一頓酒算是招待……”
“住口!”
女子憤怒的聲音在四周回響,那滕狐被厲聲喝斷,面上終于浮現出那熟悉的不耐和惱意。
“我本以為你是來助我的,原來是來拖後腿的。”
先前言語交鋒,兩人之間最難聽的話都已經說盡了,但和從前讨生活時受的氣相比,倒也算不了什麼,所以秦九葉卻并沒有真的為此傷神動怒。
但方才的一刻,她突然有些控制不住的怒火。
歸根結底,滕狐之所以可以如此輕易說出這些話,是因為所謂“試藥的乞丐”離他的生活很遙遠。而她方才失去老唐,杜老狗又下落不明,對方口中的乞丐很可能是她的朋友。
人都是自私的。
滕狐因為自私而不能設身處地,而她也是因為這種“自私”才變得惱怒。
雞同鴨講、發洩無用,秦九葉強壓怒火,聲音也冷靜了下來。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師父當年選擇在瓊壺島閉關研究秘方,應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畢竟當時的瓊壺島還是與世隔絕的監牢,尋上些死囚煉藥試藥,隻怕也無人會追究。”
她将矛頭指向左鹚,那滕狐卻也毫不避諱。
“是又如何?不過都是些罪大惡極之人,能夠成為試藥的材料便是他們贖罪的最好方式,難道不是嗎?藥理是要在實踐中才能驗證的,不知你這村姑到底師從何方神聖?莫不是自學成才,打算一輩子隻靠幾本破醫書寫方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