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動什麼歪腦筋?”
“沒什麼,你現下感覺如何?”
姜辛兒聞言果然面色一僵,秦九葉盯着她的神色瞧了瞧,突然笑出了聲。
“你緊張什麼?我是問方才那山栗子,你吃了後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畢竟那些山民說從前這邊土裡結出來的東西有毒,我覺得不大可信,而且這麼多年過去,就算當年有些什麼應當也都過去了,這才讓你試一試……”
“你、你這黑店掌櫃!心腸歹毒的村姑!”姜辛兒氣得嘴皮子打顫,倒是忘了方才心下那點煩惱,“你休想賣我藥!我便是中毒暴斃也絕不會付你一枚銅闆!”
對方越是生氣,秦九葉越是嬉皮笑臉。
“話别說得這麼難聽,先前給你的枳丹還留着呢嗎?那可是好東西啊,旁人給我銀錢我都舍不得賣呢,再過幾年說不定還能漲些銀錢。”
姜辛兒當下揚起頭說道。
“你既然送了我,不會還想着要回去吧?見過摳門的,沒見過你這麼摳門的。”
那瘦小女子翻了個身背對她,摸着鼻子打了個哈欠。
“你這樣的性子,到底是如何在那姓許的花雞身旁待了這麼多年的?”
“你說什麼?誰是花雞?!”
女子不依不饒的聲音不斷傳來,可那又摳門、又黑心的掌櫃已打定主意準備安寝了,任由那質問聲飄向湖面,融入望不見盡頭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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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萬物蘇醒前夕,山中甯靜如天地初開之時。
少年背着新撿的柴,手上拎着燒雞和酒,一步步順着那條隐秘的小路爬上山腰間的洞窟。
在莊裡的這些年他養成了極強的忍耐力,那李青刀仿佛也是看穿了這一點、故意一般,總是趁他練刀之餘讓他跑腿做些瑣碎小事,從買酒買雞到砍柴生火做飯洗衣,每天都花樣百出。
為了那青刀刀法,他都忍下來了。
不僅忍下來了,而且越發得心應手。
先前他便發現,那個女人總是做些令人瞠目結舌之事,說話也很是随便,但多數時候人們隻是笑笑,最多搖頭嘟囔幾句,沒有人會覺得她是個怪物。他并不知道這其中根本的原因,但他很會模仿、學東西向來是很快的。
有了興壽鎮買酒的第一次經驗,他很快就明白了一些訣竅。
略帶羞澀的微笑,欲說還休的垂眸,幾句适時的安慰和感歎,他漸漸掌握熟練,打酒時店家總給他盛得分外滿,就連賣燒雞的胖子都會多給他兩隻雞腳。
原來隻要勾一勾嘴角、眯一眯眼睛、彎一彎眉梢,那些猜忌、懷疑、驚懼的目光便都消失不見了。
他終于學會了在白色的人群中隐藏自己的腳印,再沒有人會發現他是怪物了。
他的腳步越發輕快了,眉眼間有些許飛揚的神采,隻是四周既無鏡子也無水波,他自己并看不到那樣的神情。
山洞洞口近在眼前,往常他還未靠近,那女子便已聞着味、興高采烈地喚起他來,今日卻不知為何,始終沒有聽到那聲音響起。
黎明前一刻的石頭洞窟内靜悄悄的,就連風也停止了嗚咽。
他聽到自己單調的腳步聲在洞内回響。
洞中火堆已經熄滅了,空氣中有種晨起特有的清冷味道。
她盤坐在石壁前,一隻手撐着額角,耳畔的那朵黃花已經徹底枯萎,同她斑駁的發色混做一團,那隻空空的袖管輕輕晃着,瞧着有幾分滑稽。
“李青刀?”
他的聲音在石壁間回蕩,但女子仍是那副微微歪着頭的模樣,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少年終于明白了什麼,挪着腳步走近前,卻在離對方三步遠的位置停了下來,再不敢靠近半步。
腳下粗糙的砂石地上潦草地刻着一行字:此處風光正好,留我一人坐坐。睡棺材太沉悶,不要浪費金銀。
刻字的雞骨頭還立在一旁,像是一支書墨未盡的筆。
他辨認着那些字迹,像是突然不識字了一般,讀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身後的太陽高高升起,整個洞窟裡一片明亮,石壁前的女子臉上仿佛也染上紅彤彤的光。
他擡起頭來,望着眼前這一幕,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那些酷刑與折磨留下的痕迹再不會有愈合變淺的一天了,它們就留在了那具身體上,不久後将随那身體一起,腐敗消散于泥土之中,再無人知曉它們存在過的痕迹。
不,至少他會記得。
他會記得,這世界上原來還有一人挺過了那些酷刑,沒有被扭曲成奇怪的模樣,在蹒跚走出地獄後,還能像正常人一樣在坊間買醉,在月下遊街,在一處連床榻也無的簡陋洞穴中肆意大笑。
若有人做得到,那他是不是也可以?
李樵眨眨眼,女子的面容定格在最安詳靜谧的一刻,而他便将那張面孔深深烙印在腦海深處。
“師父……”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響起,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她活着的時候,他始終不肯叫她師父。現下他願意了,可無論他再叫多少聲,也不會有人回應他了。
少年那挺直的背脊深深塌了下去,他整個人就伏在那女子膝前,像是一隻試圖依偎主人取暖的幼犬。
朝陽在他身後升起,帶着一點溫度,輕柔地投在他的背上,恍惚間令人想起那女子溫柔寬厚的手掌。
“師父,不要丢下我。好不好?不要丢下我……”
李樵在低聲呢喃中睜開眼,臉頰不知何時變得有些濕潤。
耳邊是藥釜沸騰的聲響,酸中帶苦的藥味彌漫在空氣中。
他緩緩轉動視線,透過薄薄的水汽望向那個守在藥罐旁的身影。
“阿姊……”
他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從嗓子深處鑽出,那人聞聲連忙轉頭、起身向他走來。
“醒了?藥剛好,我給你盛出來晾一晾。”
熊嬸說罷,在他身旁一晃而過,又轉身去擺弄藥罐和藥碗去了。片刻過後,當她端着藥碗轉過身來的時候,那卧在床榻上的少年早已不見了蹤影。
李樵赤着腳跌跌撞撞在竹林間穿行着。
腦袋和四肢一樣墜了鉛塊般沉重,他像是從一個噩夢墜落到了另一個噩夢,不知何時才能奔向這夢的盡頭。
他睡覺一向很輕,也很少做夢,從莊裡逃出來的這些年更是如此。但方才的那場夢是如此清晰,仿佛就是昨天剛剛發生過的一般。而直到很久之後,他才明白師父死的那一天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麼。
這世上唯一一個不求回報對他好的人不在了。
他本以為此生都不會再遇到這樣一個人,老天卻在給了他希望後又将這一切摔碎。死去的枯木重新萌發新芽,卻在轉瞬間灰飛煙滅。他的人生在這個春天迎來希望,又将終結于這個秋天,連一個榮枯往複都沒有撐過,短暫得有些可悲。
穿過昏暗的竹林,他直奔那座亮着燈的竹樓而去。
那些藏在各處院中的“客人”大都不喜歡燈火,但唯有那竹樓的主人堅持每晚點亮燈火,像是在宣告某種不屈的意志。
闖入的瞬間,燭火的光亮刺痛了眼睛,李樵擡手遮擋、緩了片刻才強撐着擡頭望去。
竹樓内隻有盲眼公子和雙生子中那位沉默謹慎的弟弟,後者顯然一早便察覺到了他的動向,下意識擋在了自家公子面前。
公子琰擡了擡手指,示意對方不必多慮。湯越最後望一眼那不速之客,颔首後退了下去。
“你來晚了,你的朋友們方才已經離開了。”公子琰說罷頓了頓,似是不經意間補充道,“我不想因邱家人招惹麻煩,順手搭救已是仁至義盡。不過聽聞斷玉君會親自前來,昆墟的面子還是要顧及幾分的,就幫他們備了去居巢的船,估摸着明日就會到了。念在你先前同他們畢竟還是有些交情,便許你去送行。”
如果說“朋友”的說法本就帶了些諷刺,那末了讓他去送行便是赤裸裸的折磨了。
但自從他選擇來到這竹林深處的院子,折磨就從未停止過,眼下這些又算得了什麼?
李樵擡頭望向對方,單刀直入地開口道。
“我願意替你試藥。”
公子琰笑了,顯然對他這種連試探都懶得試探的直接感到滿意。
“你願不願意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我的藥可與你先前在這院中服下的不同,運氣好些的能捱過幾回,運氣不好的興許隻能試上一次,于我而言不過杯水車薪。”
少年笑了,但那笑沒什麼溫度,像是畫在那張臉上的一般,美則美矣、卻透出一股冷意。
“熊嬸送來你這裡的藥總有剩餘,你的時間應當不多了。我或許是你最後的機會,難道不是嗎?”
“聽聞你先前曾在藥堂幫手,看來那位藥堂掌櫃教了你不少,你也學得不錯。”
少年面上的神情一瞬間潰散了,整個人因極力克制的情緒而微微顫抖着。
他先前在這院中種種苦熬、行屍走肉般地過活,無非是仍存着些幻想,想着無論如何要留得一條命在,若有一日這瘋狂公子能尋得解脫之法,他或許能抓住那萬分之一的機會脫離苦海、然後去見她。
可若她都不在了,他困在這裡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他的神情都落在公子琰眼中,後者周身那種壓迫人的氣場突然便散了些,随後輕聲開口道。
“值得嗎?就算我放你前去,你要救的人也未必能等到你。水火皆無情,接受現實才是最好的選擇。”
李樵沉默片刻,随後一字一句道。
“她和我不一樣。不論要面對的是什麼,她都不會輕易屈從。”
一聲歎息随之傳來。
“這院中常客不止有你這樣孤身一人的亡命之徒,有些也是有家室親眷的。即使是大惡之人也都向往一個歸宿,你猜他們明明有家可歸,為何會甘願留在我這裡做事?”
因為他們也知道自己終有一日會變得醜陋乃至面目全非,即使是他們身邊最親近之人也無法接受。
他們不想面對那樣一個被拒絕、被抛棄的時刻,甯可先行了斷一切。
就像他一樣。
“這附近沒有其他可以落腳之處,你若與他們一道成功将人救了出來,或許還會回到這裡。而到了那時,你就要為我試藥,會變成何等模樣就連我也并不知曉,到時候大家每日擡頭不見低頭見……即便如此,你也仍然要去嗎?”
公子琰每多說一個字,那少年的背脊就彎下去一分。但他最終還是挺住了,堅定地說出了自己的抉擇。
“讓我去,我會遵守承諾。”
“好。你意已決,我便成全了你。”公子琰又開始重重地咳起來,嘶啞的聲音中帶着幾分空洞的笑,“不過我既然敢放你離開,自然有法子确保你會回來。記住你今天的承諾,到時候不要出爾反爾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