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辛兒終于知道秦九葉之前為何死活都要帶上那些雜七雜八的箱闆了,因為對方一早便預料到她們可能要涉水而過。
從李青刀給出的地圖來看,居巢所在的山坳本就有些大小湖泊,隻是若非親臨其中,誰也想不到多年後這裡竟連成一整片湖泊。
随着太陽落山,霧氣又從山間各處鑽出來,她們馬不停蹄翻下垭口來到林中紮營,次日又花了大半個白天的時間穿林探路,随後用先前背來的工具做了一艘簡易的小筏子,在夜色降臨時分匆匆下水,乘着筏子進入了那片被濃霧籠罩的黑湖之中。
反正不管再耽擱多久,在這鬼地方也沒什麼其他可以準備的了。
這是秦九葉的原話,也是她心底的真實想法。在來的路上,她曾對姜辛兒說“把握進山時機”,那并非隻是信口胡謅,而是她觀察天氣變化後的一點推斷。眼下的霧氣雖然惱人,但至少沒有風雨,湖面上也靜得沒有一絲風浪。死水一潭雖難免令人生懼,但對她們這艘簡陋的木筏子來說倒是件好事。
小筏子孤零零地漂在巨大漆黑的湖面上,唯有一點火光透過霧氣時隐時現,像夜色裡一隻閃着微光的小蟲,不知何時便會引來可怕的掠食者将其一口吞沒。
從前輾轉各處行醫采藥,秦九葉經常獨自在山中或船上過夜。可似眼下這般在湖面上過夜,卻也是頭一次。初秋時節冰冷的水汽聚集在湖面上,白日尚且時有時無,入夜便似掀不開的被子沉沉壓在身上,弄得人骨頭縫裡都是濕冷的。她用樹枝和外裳搭了個簡單的棚子,便在船尾的小火堆旁躺了下來。
璃心湖水清澈如玉,這裡的水卻黑得像墨汁一樣,不論如何盯着瞧,也看不清水下的任何東西。肚子裡沒什麼油水,秦九葉幾乎開始幻想:若是能抓條魚,她或許願意忍一忍填下肚子。
然而她想要克服心裡那點障礙,老天卻不打算給她機會。
“看多久也沒用,這湖裡沒有魚。”
姜辛兒的聲音冷冷響起,聽起來莫名有股火氣。
其實自從兩人“落難”,對方就一直如此,秦九葉沒太當回事,隻笑嘻嘻地遞來幾個有些燙手的栗子。
“喏,這是新烤好的。我先前可是撿了一路才得這些,出去了可别對許秋遲說我沒照顧你。”
姜辛兒聽到那熟悉的名字終于忍不住轉過身來。
“你還知道記着少爺,他與陸參将他們生死未蔔,若是、若是……”
她有些說不下去,秦九葉已接過話來。
“莫要多想,禍害遺千年的道理你懂不懂?老天既然放過了咱倆,必然也會放過你家少爺。陸子參嘛,倒是不好說。不過他身體壯得很,總不至于遊不過咱倆。”
姜辛兒憋了半天,最終也沒有想好應當把這些話歸為好話還是壞話。
“就算他們無恙,隻怕為了尋你也是鬧翻了天。你還有心情在這泛舟?”
秦九葉眨眨眼,随手撥弄了一下火堆。
“那我該如何?”
姜辛兒聲音一哽,撿起那有些燙人地栗子狠狠咬開,半晌才忿忿道。
“自然是應當想辦法從這裡出去、盡早和少爺他們彙合,而不是越走越深。似你這般沒有章法地亂走,我們遲早被困死在這鬼地方。”
秦九葉歎口氣,擡手将蓋屁股的樹葉子往上拉了拉。
“若是可以,誰不想物資充足、方向明确、又多幾個夥伴照應?隻可惜,咱們沒有那麼多時間了啊。”
她一提到時間,對方便更加沉默了,剝栗子的手也慢了許多。
秦九葉睜開眼,突然就從那沉默中讀懂了什麼,也明白了對方那股子焦慮的源頭到底是什麼。
眼下前不見去路、後不見歸途,也不知何時才能走出這大山,但某樣東西是有期限的,而且一月為期、準時得很。
想到此處,秦九葉翻了個身、斜着眼偷瞄過來。
“既然你也不想睡,不如陪我聊聊天吧?”
背對她的身影繼續沉默着,顯然不想搭理她,但她不依不饒。
“一人守夜真的好生無聊,何況肚裡空空,睡着了怕是要做噩夢,你說呢?對了,你也怕水嗎?怕的話不要不好意思,我這邊還能再擠一個人。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許是她太過聒噪,半晌過後,對方終于幹巴巴吐出三個字。
“聊什麼?”
秦九葉拍了拍肚皮。
“随便聊什麼,聊聊你自己呗,或者以前的事……”
“你是不是想聽山莊的事?”
姜辛兒側頭望過來,卻原來在人情上也沒那麼遲鈍。
秦九葉心思被拆穿,不由得摸了摸鼻子。
“你若不想說,不說便是了。我又不是你家少爺,能指使你做這做那。”
可該使喚的也都使喚了,現在又說什麼陰陽怪氣的話?
姜辛兒有些氣鼓鼓,飛快瞥了那女子一眼,半是懷疑半是試探地開口問道。
“你莫不是……還想着他吧?”
“是又如何?”
正主一副坦坦蕩蕩的模樣,發問者反而開始磕磕巴巴起來。
“你、你是腦袋裡的水還沒倒幹淨嗎?你為了幫他解晴風散得罪了天下第一莊,結果他傷了你後就跑了,現下也不知道人在何處,估摸着這輩子都不會再和你相見了,你為何還要惦記着他?”
秦九葉長歎一聲。
“我也不想惦記着他。可這你情我願的事,本就是控制不了的。”
女子的回答飄散進水霧中,化作細細柔柔的一片,最終消失不見。
不知過了多久,姜辛兒終于低聲開口道。
“我在莊裡待的時間不算長,平日裡也很少同人交談,不過我也聽說過,當年的天下第一莊,确實是出過兩個人物。”
秦九葉聞言當即猜到,其中一個便是那公子琰,果然下一刻便聽姜辛兒說道。
“一個是莊中前影使,他的事你應當或多或少已經知曉。”
秦九葉點點頭,慢悠悠問道。
“哦,那另一個呢?”
姜辛兒瞥她一眼,莫名覺得對方那明知故問的樣子有些好笑。
“另一個真實姓名不得而知,因在莊内排行甲字營第十三,莊裡人稱其為甲十三。此人生來根骨奇佳,是塊習武的好料,大抵是哪個武林名門之後,但實情已不得而知。莊裡會根據各弟子的身手歸分入營,又根據入營弟子的服從度進行排序。甲字位居第一,當年的甲字營隻有十三人,他便是那最後一人。”
“甲十三的第一任主子是都城有名的士大夫,為人清高正派,唯獨有個兒子喜歡沾花惹草。甲十三自入了那家起便成了那位公子的清道夫,但這并沒有徹底消除那位大人的煩惱,相反,他的兒子因為有了甲十三的存在更加變本加厲,很快便闖下大禍。那位大人後悔了,他認為是甲十三做事不力、毀了宗族清譽,于是要将他送去頂罪,後者察覺後打傷了府中守衛獨自逃了出來,但沒有逃出太久便被山莊抓了回去。因為犯了叛主的重罪,他被莊主親自管教了一個月,才重新放了出來。”
秦九葉撥弄火堆的手一顫,火光在她的眼底燃燒。
“被莊主親自管教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親曆過,隻聽别人提起:說是在山莊蟾桂谷深處,有處種滿福蒂蓮的天然蓮池,犯了重罪的弟子都會被帶到池中接受懲罰,出來時面上帶着乖巧的笑,不論如何打罵都不會有任何反應,仿佛被生吞了魂魄一般。許多人甚至挺不過三日,何況一月之久?所以莊裡都傳言,那真正的甲十三已在蓮池中死去,活着的隻是被冤魂占據身體的怪物。”
原來不止是外面的人當他是怪物,裡面的人也當他是怪物。
人們下意識不願相信經曆過太多苦難的人還能活着,亦或者不願相信他們的靈魂未曾被扭曲。
秦九葉拿過一旁被烘幹的樹枝一截截掰斷,姜辛兒的聲音在耳邊不停響起。
“可是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多人想要将甲十三占為己有、收為己用。數年間,他輾轉更換過十幾名主子,每每被送回莊中不久,便又有人指名要他。”
秦九葉仍然沒有擡頭看姜辛兒,開口時聲音中也聽不出什麼情緒。
“為什麼?是因為他長得好看又學得乖巧懂事了嗎?”
“因為他反抗得最厲害。”姜辛兒說到這裡不由得一頓,再開口時聲音中已帶上幾分澀然,“你一定覺得很難理解。但那些人就是如此,越是難馴、越是掙紮,他們越是覺得有趣。他們享受将尊嚴一寸寸磨去的快感,踏下最高傲的頭顱才能令他們興奮。”
被掰斷的樹枝在腳邊堆起,火堆中的柴火已要燃盡,但那隻手仍隻是重複着相同的動作,似乎忘了下一步要做什麼。
秦九葉盯着晃動的火光,許久才壓抑地開口問道。
“後來呢?”
“後來那甲十三終于迎來了他的最後一任主子。新任主子雖也出身青重山書院,卻是名武将,他并不需要随身暗衛,隻是偶爾喜歡屏退左右、将人叫去自己院中。原來武将早年在戰場厮殺,因傷留下了頭疾的毛病,每每發作便會陷入狂躁,需得毆打折磨旁人來消解發病時的痛苦。甲十三去到府上時,武将已虐死三名小厮、侍妾無數,再無人敢獨自走進那處院子,阖府上下都急需一個筋骨強健的人來為他們的主人‘侍疾’。”
秦九葉手中的枯枝“咔咔”作響。她的腳下已堆了小山一樣的柴火棍,每根柴秧都隻有兩三寸長。
“三個月後,甲十三殺了那名武将後逃離,但自己也被其親兵追殺,終因傷重力竭再次被抓回山莊。這一回莊主真正動了怒,他不打算再給甲十三指派新主子了,也不打算讓他再見到外面的世界,便将他關在了西祭塔的最底層,永世不得放出。之後的事便沒人知曉了。”
之後具體發生了什麼秦九葉确實不知道,但好在結果她是知道的。
她默默聽着,擡手将腳畔那把枯枝一口氣推進了火堆裡。火苗先是一暗、随即猛地竄起,姜辛兒擡眼望了過來。
“是你要我講的,現下不會又後悔吧?”
秦九葉沒有立刻回應,心底某個角落有些酸痛令她一時間開不了口,
先前遭遇朱覆雪的時候,她就隐隐覺得李樵的暴露和那個名叫玉箫的少年脫不開幹系。為此她曾經有過短暫的疑問,因為那兩人本是素不相識之人,為何隻是互相張望一眼,便能從人群中認出彼此來自同一個地方呢?
但今日從姜辛兒口中聽到關于他的遙遠過往後,她突然就明白了。
因為去過地獄的人,身上總會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尋常人看不見,有過類似經曆的人卻能在人群中一眼認出彼此。
從李樵不告而别、倉促逃走至今已過去很久,但直到這一刻,秦九葉才明白自己已從心底徹徹底底地諒解了他。
她原諒了他的過去、原諒了他的現在,也原諒了他刻在骨子裡的恐懼、懦弱和逃避。
“聽聽故事而已,有什麼可後悔的?”秦九葉垂下眼簾,随即想起什麼,從身上取下那把“失而複得”的腰扇丢給姜辛兒,“這個給你,就當抵了你說書的茶水錢了。”
姜辛兒下意識接住,低頭一看整個人頓時有些無措。
“這、這是少爺母親留下的東西,我不能收……”
“哦,你若不要,那我當柴燒好了。”
秦九葉說罷,作勢便要将那扇子拿回來,姜辛兒見狀果然連忙躲開,猶豫片刻後,還是小心收起。
秦九葉的目光在對方身上一掃而過,随即停頓了片刻。自從她們翻船落水後,對方每日都會在衣擺上打一個結。作為與李樵同出一處的山莊中人,姜辛兒顯然有着相同的煩惱。
秦九葉收回目光,将手伸到衣襟中、摸了摸那隻潮乎乎的藥包,随後感歎道。
“同我這江湖郎中淪落到一處,你可是走了大運了。”
那廂姜辛兒顯然并未聽出她話中深意,有些警惕地望過來。